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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上课记

2008-04-01 14:23:00 来源:书摘 王小妮  我有话说

下面的眼睛

9月23号,第一次课。我看着教室下面这些眼睛。去年我面对的是34人,今年是42人,都是大一新生(后来又转来2个学生,一男一女)。他们的眼睛是成年人中间最清澈的。如果让我选择给大学本科或者研究生上课,我一点不犹豫,当然是大一新生。他们还相对单纯,可教,污染不重。

曾经有个刚上高三的学生告诉我一次班会上的“搞笑”对话:

老师问:在你10岁以前,知道什么?

学生起立答: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又问:现在呢?

学生答:什么都知道了!

教室里忽然一阵敲桌子顿脚跟,学生们哄堂大笑。

现在,这些就要接受所谓高等教育的孩子们,眼睛里重新透出10岁似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光芒。我该给他们什么,才能心安,才对得起这满堂含着水分的注视。

  乡村少年们

第一节课,我拿到一份来自16个省份的学生名单。依旧按照我的惯例,想了解他们中间有多少人生活在县城以下的村镇。底下有20几个人举手,超过一半。我又问,有多少人的读书费用必须依靠父母种田来维持,是通过土地,而不是靠外出打工之类其他方式,这回有大约10个人举手。来自于种玉米种土豆种水稻种麦子的微薄收入,使这10个孩子,和那些脚踩滑板,手里玩着mp3进教室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后来,一个学生干部告诉我,我上课的这个班,家庭月收入在1000以上的11人,占25%,其中家庭月收入在4000以上的4人。除此之外的75%,都是纯粹靠种田或者靠出外打工收入供这些学生读书。

有个从湖南来的女生,她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工厂生产塑料花。来上大学前,她去看父母,也做了一段短期工。只读过小学的母亲总是说她做的是“美国花”,仔细问过,女生才知道母亲一直都把玫瑰花读成“美国花”,母亲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样子,她每天做的就是美国花。

真理

我问,你们相信有真理吗?

下面齐声说,不相信。

居然异口同声的。

我说,那么,我们有对话的可能了。

一只秃笔

那个云南来的学生把他的作业夹在别人的作业下面,我找出来他那张纸,字迹太难辨认了,每个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用了最大的力气刻上去的。几乎没有墨水的刻痕,想看清了挺不容易。

我有意选了他作业中比较生动的一段读给同学们,读得一点不流利,总停下来,辨认字迹。我说,有点可惜,这篇作业写得太不清楚了。我给他递过去一枝笔。下课铃一响,他来还笔。我说,是送你的。他说谢谢。

其他同学说,开学以来,他用的都是几乎写不出字来的廉价圆珠笔。

课上,我讲到一个老农民独自离开老家进城打工,从没带他的老太婆进城看看,他说老太婆要留在四川老家给他种烟叶,每年春节后他都要扛着20斤自家产的烟叶从农村回到城里。听我说到老汉卷烟叶的满意自得,从云南来的男生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用额头去捣课桌,是什么这么可笑?我一直忘了抽空去问他。

我有点高兴,因为他是个开朗愉快的人。后来,他和几个男生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份给宾馆做夜间保安的工作,晚间没有课的学生轮流去值班。宾馆方面提出一个要求:值班人员不能带书本到场。按双方签订的合同,每个学生每月能分到150块钱。

  在一节课的同时

有一次课间休息,一个女生过来,对我夸奖课上讲评的一篇同学作业,我说你可以把你的看法告诉对方。她说,在课上就告诉了。我开始还有点奇怪,她们并没坐在一起。女生举举手机说.当时就给她发短信了。

我恍然大悟,一节课上,表面看来安静正常,一个人在上面滔滔地讲,满屋的人坐在下面听,有时候是典型的满堂灌。就在那些安静中,有多少手机短信通过虚拟空间暗中来往,自以为是的老师并不知道。

我有点好奇,那是一个潜行着的最鲜活的世界。我问她们,能收集到全班同学在一节课上所发布的全部短信吗?同学们说不容易,侵犯隐私权,怕大家不配合。如果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截获下来,将是最真实生动的民间语文。

  朝鲜是韩国吗?

讲到影像的力量,看见的力量,我对学生们提到几年前的春天在朝鲜的见闻。

有个学生在下面说,哈哈,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另一个学生说,朝鲜不是韩国吗?

我知道2006届学生大多数是1989年出生。回头想想1989,似乎就在眼前,虽然走掉了,还没走远,而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已经满满当当地坐在眼前,都成年了。

我也没想到生于1989年的他们竟然搞不清哪个是朝鲜,哪个是韩国。对于他们,电玩游戏和电视连续剧和众多整过容的影星就是韩国。我说,我讲的是北朝鲜。他们摇头。也许不是不相信,是难以理解。也许学生们已经出现了惯性思维,立在课堂上面不停讲话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都极其可疑。

关于影像的力量,我要换一个例子,讲朝鲜显然不灵。

教室后排,始终有个女生压低了棒球帽,看不见她的脸。我翻看新生名册,她来自延边,看姓氏是朝鲜族。提到朝鲜,以后也要小心,有人无知觉,有人可能很有知觉。

要去看看雷成虎的家

下课的路上,学生雷成虎赶过来,他是个小矮个,瘦弱。雷成虎说,老师,我们家乡实在太苦了,要不,我真想请你去我们家乡玩。

为什么他这么说,他以为我会怕苦?我问,你家在哪个省?他说,陕西。陕西什么地方?他说,汉中。我问为什么我去不了你家乡?他说,没通客车,要走几小时山路。

雷成虎并没有报考我们这个戏剧影视专业,他想学经济,但是,他被调剂到了这个专业。第一次上课,作为学习委员,他缺课了,听说去跑“转专业”的事。第二次下课,我问他跑的结果怎么样。他说,没转成。我问为什么,他脸色特灰暗,嘟嘟囔囔说又没权又没钱,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口气像个小老头,感觉这个18岁的孩子涉世很深。我心里想,陕西汉中农民的生活总能比贵州宁夏一些偏远地区好些吧。但是,我没到过他的家乡,没有任何根据去凭空想象。

说过请我去他家乡以后,我和雷成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在下了课的密集人群中间快步走,不断躲过女生们的遮阳伞。很快,他拿着计算机的课本去另一座教学楼,我直接回家。

当时,我想过找个时候要去雷成虎的家。

不久又在学生宿舍区见到他,刚想打招呼,他却急急地贴着墙边走掉了,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小鼹鼠。

我们的第三次作业是写一个人,他交上来的只有非常潦草的三行字,一共不足100字,写他的母亲,我觉得他在应付了事。上课前,我拿了那张作业去问他,他没说什么,先把纸片接过去,揉在口袋里,然后说他会重新写,后来始终都没再交上来。

后面的一次课,讲一个四川贫困乡村出来的学生几年来使用4个化名,5次复读,6次取得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去读完的参加高考的事情。雷成虎在下课以后,独自站在讲桌前,翻看刊登那篇文章的报纸,有人凑过来也想看看,他马上闪身离开,又缩回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10月底,我在晚上有课,刚进教学楼,就看见他在教室门口的暗处靠着墙很孤独地站着,犹犹豫豫的,心神不定,见到我,他用一只手抱住腮,他说他牙痛,想请假。问他去医院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可能是感染,应该去医院。他显然是应付我,点过头,颠颠地走了,感觉他一转身就如释重负。我想,他不是去医院,甚至也不主要是牙痛,这只是他不想上课的借口。后来几次没见他来上课。

有一次,他默默地出现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始终低头忙自己的。下课铃响以后,他一个人挡在教室门口,吭吭哧哧说他要对全班同学说点什么,他声音特小,班长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听见雷成虎说,他不适合做学习委员,开学以来,没为大家做什么,他要辞职,很对不起大家……

后来,又不见他了。我问同学,都说他退学了。又有人说他还在学校,还在宿舍里住。我问,他每天做什么?他同宿舍的人说,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不知道他每天做什么。

这样,就没可能去看雷成虎的家了。

  温暖

今天的补课,临时调整到了2号教学楼的一间小教室。

我一进门就高兴,虽然这教室有点陈旧,空间显得局促,但是人和人离得那么近。

亲密无间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今天真好,这个教室真好,它让我们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学生们都笑了。天气有点冷,铃响的时候,教室前后分别有人起身去关了前后两扇门,教室显得更封闭紧凑了。

这天的课结束前,超出了我准备好的讲课范围,给他们读了一首短诗,是麦豆的《荷》:

远远地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挂菜篮,肌肤雪白

他们听得很安静,然后沉默,我没作多余的讲解就下课了。课后,三个同学发来电子邮件,都是他们自己写的诗。

很好,没有人要求讲解这首麦豆的《荷》,这是我最高兴的。没有正确和错误,没有这样或者那样,就像今天就是调到了一间小教室,没有原因。

我知道,这44个学生中三分之一的人,他们的求学生涯并不是在父母身边渡过的,父母要出外挣钱去。我觉得他们都需要一间小教室的温暖。

蛊惑仔

对于一个综合性大学戏剧影视专业的新生,我希望每个同学都来谈谈他喜欢什么电影。

小邓站起来说,他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香港的片子《蛊惑仔》。他还没坐下,教室里就有点乱,有些同学在笑。如果有人说喜欢《泰坦尼克》和《霸王别姬》,教室里一定很安静。学生们好像都没想到来自于四川乡下的小邓会提到没什么“艺术品格”的《蛊惑仔》。

他没一点慌乱,也没坐下去,他转过身朝着教室后面说(他总是坐在面对讲桌的第一排):就是《蛊惑仔》,那电影影响了我们那儿整整一代年轻人。蛊惑仔告诉我们做人要仗义,要忍辱负重。他讲了一阵道理才坐下,下面还是有笑声。

刚入学的时候,各个学生社团都在“招新”,小邓去报了街舞协会,没想到那个协会要收250块钱的会费,他当时交上了这笔钱。只有他自己知道,少了这250块钱,他很快就没有钱吃饭了。街舞,那是家境富裕的学生才有资格玩的,一个刚入校门的新生还没想过那么多,以为是中学生的兴趣班,是不收费的。后来,他告诉我,他把钱要回来了,退出了街舞协会,虽然,他挺喜欢街舞。

快放假前,我随口问他,春节回家不?他说,大学四年里,他都不回家?我很惊奇,问他为什么。他说,来上学之前就和家里说好了,他要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才回家。大学期间家长不用给他学费生活费,一切都由他自己解决,这也是离家前说好了的。

我问他,怎么解决这四年的费用。他说,他有养活自己的办法。他不惜力气,不计较报酬,不放过一切机会。几天前,我看见校内布告栏贴着假期小语种补习授课的海报,联系人就是他的名字。

  滚到2米以外的一只鸡蛋

那个早上7点20分,我去上课。路上全是和我同方向的向着教学楼赶路的学生,经过我旁边的一个穿牛仔裤的女生快步走,提着一只塑料袋,好像是想倒换出手来做什么,也许那袋子太薄了,里面的东西忽然全掉在地上,她停住了,把一盒豆浆捡起来,这时候一只鸡蛋正慢悠悠地滚,最后停在2米以外,她没理那只蛋,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朝前走。虽然那只蛋完全没摔破,她也不准备理它,好像躬下身去捡那只蛋一定很丢人。

一进教室我就对学生说这事,我说,养大一只母鸡容易吗,母鸡下一只蛋容易吗?他们只是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

余青娥的作业

整整一个学期,我只是在最后一次课结束以后,才和这个名叫余青娥的学生说过几句话。开始的一个月,我都不知道谁叫余青娥。在这个班级里,她跟不存在一样,上课总是埋着头的。但是,第二次作业,我就发现署名余青娥的文章好,有很多来自生活本身的灵动细节。

最后一节课下课了,我走向她。她一直都坐在最靠窗的一侧,上课的时候如果想关照到她所在的角落,我就要偏转过身,面朝着窗外,好像是想溜号去欣赏外面的树丛。

我说,余青娥,能把你这学期的六篇作业打字,然后发到我的邮箱里吗,是这六篇,我都画出来了。她的脸忽然涨红了,有点紧张,刚抬一下头又马上低下去,她去翻本子,她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早就记着我的电话和邮箱。她问,是这个吗?我说是。她点头,再没抬头望我。

就是她最开始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和面孔都满溢着幸福。原来,我也能给别人幸福的感受啊。

余青娥的高兴我看见了,我的高兴她一点都不知道。

(摘自《2007中国随笔年选》,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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