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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

2008-04-01 14:23:00 来源:书摘 王开岭  我有话说

三年前,我开始策划那个梦想:在这个没有边界、连鸟的脑雷达都会失灵的城池里,觅一处自己的巢。这是个弱不禁风的梦想,如果在北京,你就会承认这一点。每天上下班,我纤细的脖子总要拉直,向半空

中那些巨幅的楼盘广告表示艳羡,我想,那一定是副可怜虫的媚态。

表面上名词,骨子里全是形容词,瞧瞧吧――

“爱琴海”“水岸长汀”“雨林水郡”“枫丹白露”“棕榈人家”“爱丁堡”“竹天下”“假日花都”“瓦尔登湖”“野草莓地”“格林小镇”……

全是季节、植物、词牌和名著符号,文化人干的酸事,说不定还有几个狗屁诗人的狐臭。我有一写诗的姐们,就去了地产广告公司,专门秀这些风花雪月的词,啥元素稀罕,就往词里搬啥,刚扶上几棵树苗就敢叫雨林,挖条水沟就惊呼地中海,地基有点坡度就堪称“云上的日子”……这根本不是打折,简直就是胡说。

这个时代的最大腐败就是滥用形容词。

我发誓,要买就买个名词注册的楼盘,就像嫁人嫁个忠厚人,别花花肠子。可我傻眼了,没有,这年头根本没有,把楼报图册耧个遍,甭想瞅见一个老实巴交的名词,比不喷农药的蔬菜还稀罕。既然绝望,索性就绝到底,直奔形容词而去,嫁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吧。这个怎么样?“诗意栖息,天堂隔壁”。牛皮吹得大吧?投奔庸俗和露骨,是因为我想放弃辨识,早投降早歇着。

真是越来越怀念人类的昨天,想想古代集市,你说那会儿的人多淳朴、多有安全感啊,买椟还珠、削足适履,反正大伙都笨,且以拙为德,光端木陶朱就供奉了两千年,凭义取利,童叟无欺,一纹银一份货,货比三家也累不到哪去,交钱拎货走人,省力省心省事。谁发明的期房这档子买卖啊?看不见摸不着,整一个大画饼!

想起开发商我就怀念旧社会。

参加过无数房展,可每次都从那巨大的鼎沸中逃离,旗子、喇叭、传单、数据、飘带……漩涡里有股暴乱的戾气,一踏进就有种不祥,大脑缺氧。沙盘楼景像草莓蛋糕一样诱人,但我知道那不是诺言。我没有照妖镜,无力识别传说中的陷阱和烟雾,我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害怕复杂,我三十年的快乐全仰仗简单和清晰。可城市就这么复杂,生活就这么复杂,不仅结构复杂,程序和路径也深奥无比,它逼你去学知识、练眼力、壮胆魄,以应对复杂和深奥,否则结局只有一个:你成了“复杂”的受害者!你沦为“深奥”的牺牲品!

我租住在四环边一座高架桥畔的公寓,月租一千二。

夜晚,我会打开小区的业主论坛瞥两眼,那儿充满了一股火药味:车位侵占、物业告示、电气收费、罚款通知、最后通牒、狗咬人事件、电梯断电真相、业委会内讧、民主选举、罢免倡议书……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地防范,或者进攻,大家都在提高智商、锤炼逻辑、狂补法律,争取变得更强大更剽悍、更振振有词和不吃亏。这就是生活,电视剧“亮剑”精神激励下的生活,亦即京城那个天天挥舞披荆斩棘的手势打各种缠绕房产官司的著名维权律师舒可欣号召的向前冲不要向后仰的义勇军生活。

而我天生骨软,只想轻轻松松,只想着早一点开始生活,而不想在准备生活上耗太多元气。

终于有一天,我买下了自己的楼花,那个叫“诗意栖息”的画饼。我订的是九十平方米的那种饼。

不挑拣了,固执的感觉真好。我悲壮地接过笔,在一沓房贷书上画押签名。刨去首付,五十万人民币,二十年还清。二十年,按世界妇女的平均寿命,我还有两个二十年。那一刻,我有一种“生活,真正开始了”的激动。

别了开发商。别了,万恶的房展会,见鬼去吧。

尔后,我打车直奔那块堆满垃圾的地皮。既然破败,那就深情地欣赏它的破败吧,还有荒凉之上矗立的宣言:“诗意栖息,天堂隔壁!”不对,那壁字怎么错了啊?开发商竟把“壁”写成了“璧”!

四百多个日夜过去了,荒凉终于长出了庄稼。虽然距“天堂”很远,但我不失望,因为未奢望。什么量房啊、查验啊、测室内空气啊,统统与我无关,我是照单全收。收房那天,别人都带着水盆、卷尺、锤子、乒乓球、计算器……我知道,这些整套的收房工具都出自网上的理论仓库,正规军装备。我赤手空拳,根本不打算遇敌。事实上,啥硝烟也没闻见,大家都乖乖地交钱、开单,长长的列队像幼儿班一样听话。

从此,兜里多了一串有分量的钥匙。这是楼板的分量,这是“业主”一词的分量。虽然分量的大半还攥在银行手里。

什么精装,入住仨月:龙头坏掉俩,水管漏了一回,门吸磕掉一个,墙漆脱落一片。但骂人不等于生气,一切都太正常。

白天,我更玩命地干活。我要为银行加班,我要为房子进贡,我要为它奋斗终生。一俟晚上,房子就为我效劳了,它像一个松软的鸟巢,收藏我的疲惫和凌乱羽毛。总之,入住的头两个月,整体上还算“痛并快乐着”,可渐渐地快乐像咖啡沫一点点瘪下去。

房子位于五环外,一段地铁加一截轻轨加三站公交,往返仨小时,加上京城独步天下的“首堵”,每天都感觉像在出差。回到小区,夜色已浓似酱油,27层的梯门徐徐闪开,直觉得头晕,晕机晕船的恶心。房门在身后“砰”地扣锁,我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抽屉,一个昂贵的抽屉,一个冰凉的悬空的抽屉,一个不分东南西北的闷罐般的抽屉……我弄不清我是生活在里面、还是躲在或被关在了里面?究竟这抽屉属于我、还是我被许配给了它?我感觉自己就像只蟑螂或小白鼠,是被强塞进来给抽屉填空的。究竟谁消费谁、谁支配谁呢?

这个小区,按北京流行的说法,乃名副其实的“睡城”。也就是说,大家在这儿的所谓生活,主打内容就一项:睡。早出晚归,来此就是住宿,别的谈不上。全是菱角塔楼,形体、高度、外观清一色,楼距很小,没啥闲地可遛可呆,连狗都不愿出门。或者说连狗都惧怕出门,因为一旦和主人走散,就甭想回来了。

那么,我倒霉的抽屉、所谓的家又如何定位呢?有一次走在楼下,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仰头望,我发现其实根本找不见自己的窗户,我举着手指,嘟囔着数高,直到头晕目眩,也没敲定27层的位置,所有的窗户都表情一致,那是一种嘲笑的表情,它们在嘲笑我。你尝过站在自家楼下――却愣是瞅不见家的感觉吗?这感觉让人发疯。

这么说来,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不过是城市里的一片马赛克?一块带编号的砖?每天的所谓回家,莫非只是为了走回那个编号、像进电影院般对号入座?唯一区别即我买的是年票?五十年通票?

除了那串编号,我还能用什么来描述我的家呢?我还有让别人找到我的其他线索吗?我甚至想,如果某一天我突然失忆,老年痴呆,或其他原因忘了那个编号,我怎么回家呢?这么一想,真的害怕了,因为忘掉数字于我乃家常便饭,电话号码、身份证号、信用卡及电邮密码……在我脑褶里从来就是一团糨糊。

那天过后,我郑重地做了一件事:把我所在的小区、楼号、单元、门牌――工工整整地抄在手机记事簿里(我想,如果哪天我暂时失忆或脑子短路了,至少聪明的警察能发现这条重要线索且把我送回家罢。当然,也仰仗那位警察的想像力)。我发誓,我没开玩笑!我是严肃的。

我成了个胡思乱想的人。女友怜惜地说:你是不是病了?这就是最正常的生活啊。我想,我可能真是病了。她说,结婚吧,俩人就好了。唉,结婚又怎样呢?抽屉里关一只蟑螂和关两只蟑螂区别大吗?

小区的业主论坛我很少看,最近去竟吓了一跳,那儿已变成了滑铁卢!无数人在厮杀,无数帖子在冲锋,无数口水在飞舞,混乱得像台湾选举。原来都是自来水惹的祸,小区水发黄发浊,早就是事实,开发商称已申请将自采水转为市政水,可迟迟按兵不动。奇怪的是,明明大家有一个公敌――开发商,可到头来竟同室操戈,变成一场业主内乱,很有点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和吉伦特派的味道,激进者要拉横幅在小区里游行,温和派呼吁理性和秩序,还有就是水样检测、组织抗争需要的经费,靠自愿集资还是公摊均担……我好奇地打开一张贴图,那是激进派狂草的一条横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还有一条颇像行为艺术的创意:号召大家在各自窗户上贴一幅字――一个大大的“水”!理由是这样最能吸引媒体,因为这是个形式大于一切的年代!

唉,我又叹了口气。一个远离革命的卑鄙者的叹息。不知怎的,我非但不沮丧,不为水的命运担心,反而有点快慰,这至少证明了一个事实:这座睡城还是有激情的!这个池塘还是有波澜的!

可我渐渐发现,这波澜仅仅限于网络池塘,现实中没丝毫响动,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梦游里。一连几天,我没瞅见一面贴“水”的窗户,整个小区的白天都平静得很,连人影都很少。而一到了深夜,网上又变成了集市,昨夜的池塘又登场了,依然是蛙声一片,鼓角连天。这究竟怎么回事?

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池塘里,我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除了懒洋洋拖一下鼠标,俨然一条睁眼睡觉的泥鳅……一位同事说:正因为你没有敌人,才没有朋友!他还说,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就是博弈!

生活怎么变成博弈了呢?怎么所有人都满嘴舒可欣口气?舒可欣,一支流行牙膏?

我还是不甘。你们有没有搞错?“准备生活”怎么能随便和“生活”混为一谈呢?博弈顶多是为生活而做的准备,就像革命是为了从此不再革命,是为了今后好好过日子,革命怎么能成为革命目的呢?搏来搏去筋疲力尽奄奄一息而真正的生活啥时候开始?你们说自己一直在生活,说眼下的斗争就是生活,可我怎么觉得这仅仅是生存而远非生活呢?炮声一歇巴顿就撞树死了,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快感,你们从眼下的斗争中也获得了快感?如果准备生活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时间,那纯粹的人生又在哪里?

从前人不是这样过的,未来人也不是这样过的,为什么今天就非得这样?就只剩下这样呢?三百年前,张潮的《幽梦影》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和古人相比,我活得像混凝土。全世界都像混凝土。每个人都是一块砖。一块失魂落魄的砖。一块在纸币大风中起落的砖。

我采访过一个行为艺术家,叫莽夫。一开发商拿出一外形像摇篮或襁褓的玻璃房,请他在楼盘前做一次题曰《哺乳》的生存试验:为期三十天,吃喝拉撒睡全在其中,同时配给他的,还有一只婴儿奶瓶、一个能放大五十倍的望远镜,一本记事簿,随你怎么折腾,不外出就行。

开发商宣称此举是向公众展示自己的住宅理念:好楼盘就像一只奶瓶,给人提供最大的哺乳和滋养。我对开发商的胡说不感兴趣,只对这位可怜的住户好奇,因为那个密封容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抽屉,我想知道这一月刑期他干了些什么?他又能干什么?

采访让我失望,艺术家除了骂娘,啥也懒得描绘。他说就是为挣钱、没别的。或许看出了我的沮丧,作为补偿,他说望远镜帮了他大忙,让他干了几桩有意思的事:搜索鸟、树、星星……方圆一公里,总共只找出九只鸟、十二棵树。他恶狠狠说。

呵呵,我笑了。片子做不成,但我挺开心。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我们都有点不正常。

他突然问:买房了吗?买了。贷款?我点点头。他叹口气,有点可怜地望着我:有一天午睡醒来,发现玻璃外趴着一只蜗牛,蜗牛――真是奇迹,这地儿还能遇见蜗牛!开始我多么感激这蜗牛,它终于让我有事做了,可慢慢地,我觉得难受,视觉上不舒服,它爬得如此慢,如此奴隶般辛苦,就是因为它要驮着自己的房子过一辈子,它要为那个壳终生服役。我才不那么傻,我不买房,我不能让一个壳子来剥削我,我不能背着房子走路,那样会把魂给丢了的。

我隐隐动容,这是个伟大的家伙。他的话很玄,带着股神谕或暗器的风力。

但你总要有自己的房子吧?我问。

那我就回家种田去,在自家地里建房。他满脸兴奋,仿佛这是个早有答案的问题。回老家去,我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地,有菜园,我要砌一个真正的房子,不是你想的那种别墅,是我们老家最普通的那种,那才叫真正的房子,连天衔地,坐北朝南,有鸡飞狗跳,有春夏秋冬……你住几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27层,我有点心虚了。

唉,他又悲天悯人地摇摇头。知道吗?你们现在住的只能勉强叫房,根本不能叫“屋”,更不配叫“宅”。“屋”是四壁完整、基顶俱全的一个独立系统,而“宅”是有院落的,前庭后园,有树有景,那是个更生动丰富的系统。现在的房,叫房都有点夸张,充其量是一个“位”,如同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座,车厢就是整个楼……还有,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得比树高,这不合天道,你想啊,鸟是世上最高的动物,可最高的鸟也不过是住到树这一层,上苍造树,就是为生灵挡风避雨、蔽日养荫的,你住得那么高,树的这个功能就浪费了,或者说,树的这个道德就不见了,这等于违反造物之理,辜负天道美意。悖天行,则命短……

我听得傻傻地说不出话。想逃,可拔不动腿。

吓着你了吧?嘿嘿,他收起智慧,又恢复了邋遢与憨厚。

我又不是灵芝仙草,住这么滋润干吗?你懂风水?我问。

不,他摇头。他说上面那番意思是他这三十天看高楼大厦看出来的。

后来他又说啥我忘了,除了一句。他说:人不能给自己造一座山。

是啊,房子源于山水草木,乃大自然赐予人的礼物,可它何时变成人身上的一座山了呢?人对房子何以变得敌视?人何以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呢?

我们还有能力让事物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吗?我们还有足够的睿智和灵性呼唤和被叫醒吗?

  (摘自《2007年中国散文精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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