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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之后

2008-05-01 16:11:00 来源:书摘 刘心武  我有话说

 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来了个文静的姑娘访我。她自称是攻读计算机软件专业的大学生,正在准备毕业考试。

“我能给你一点什么帮助呢?”

我望着她。她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而不做作,服饰新潮而不扎眼。我心想有关计算机软件一类的事本人可是一窍不通、爱莫能助。

“也许我能给您

一点帮助呢!”

她浅浅地微笑着,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她是读了《收获》上的《私人照相簿》,觉得可以给我提供一些照片,供我写一篇新的文章。

我自然非常感激。

“不过,我搞这么个专栏,究竟有没有价值,还很难说……”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揣测她的动机。

“我完全不想从您的创作里得到什么好处。而且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跟家里的人说。说不定您的文章出来对我们还有坏处。不过我模模糊糊地从您已经发表出来的东西里感觉到,您的尝试是值得支持的……您写的不是小说,也算不上报告文学,也不像标准的散文……”

我感动了。一个搞电子技术的人使用“模模糊糊”这个语汇可非同一般。据说模糊数学实质上是最精确的数学,又据说模糊数学是电子计算机技术的基础理论之一。确认事物的模糊性恰恰是精微界定事物性质的前提。

“您能给我提供些什么照片呢?”

她呷了一口茶,依旧浅浅地微笑着。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闲闲引出地说:“您知道张之洞吗?”

张之洞?我怎么会不知道!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

“八年前,我十五岁的时候,才知道我是他的第五代传人。”


图1


图2


图3


我望着她发愣。我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位焕发着时代朝气的计算机学士(图1)与顶戴花翎、朝服袍褂的张之洞联系到一起。我记得在一本历史图片集里看到过张之洞(图2)正襟危坐的照片。

“你家还有张之洞的照片吗?”

“可以找一找。不过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人真是个怪东西,他身上总流着一份祖宗的血。其实那个名叫张之洞的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大学学的是理工,连写有他名字的中国近代史也没有去看。”

“《辞海》上有他专门一条。你没查过吗?”

这位身上循环着张之洞十六分之一血脉的姑娘歪歪嘴角,“没查过。早该查查,对吗?可是太忙,有太多的事要干,太多的东西要读,就没有查。”

我为她遗憾。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应当立即补上这一课。我从书架上搬下《辞海》合订本,查到1086页,与她共读。

这位在世七十二年的人物自中年以后可谓轰轰烈烈、炙手可热。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又来找我,带来了一厚摞陈旧的照相簿。

我们来看一张与世纪同龄的照片(图3)。照片上是张之洞的一位儿媳同他的两个孙子。张之洞的儿媳数目当然大大超过儿子的数目,照片上的这位媳妇据说是他儿子张的原配。照片上的三双眼睛都紧张地盯着镜头,这说明虽是在主张“西学为用”的张之洞家里,拍照片这类“奇技淫巧”也还属罕见。值得注意的是照片右上角呈现出墙上条幅中最后一个字:“禅”。在那个西方文化开始粗暴地撞击中国固有文化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官僚和文士都在迷惘惶悚中更紧紧地拥抱着所谓“禅理”,以求得内心的平衡。


图4


图5


图6


  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光绪皇帝“殡天”,患恶性痢疾的慈禧太后在前两天已安排好只有两岁的溥仪登基继位,在得知光绪确实死于自己之前这一信息后,才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张之洞本是可以在溥仪一朝继续擅权的,但一九○九年他也一病而亡。“树倒猢狲散”,张之洞的钟鸣鼎食之家瓦解了。现在我们得到的私人照相簿属于他众多儿子中张这一支。把张的遗像(图4)同张之洞的遗像对照,我们可以看出父子两人面貌酷肖。但张的洋装与张之洞的官服却划分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据说张也曾厕身官场。这多半是张之洞的苦心安排。张一度当过山东监运使,又当过湖南税务局局长,都是美差。但同许多名门世家的子弟一样,他却渐渐生出一种强烈的厌恶政治、鄙弃官场的心理。凭借着张之洞在世时所提供的当时最好的学习条件,他“中学”、“西学”均有较高水平,于是他后来成复旦大学的教授。

张至今仍有许多洋装照留在后人的私人照相簿中。几乎每张洋装照上都有他墨笔自题的上下款,发散出一种中西文化合璧的气氛。

据说张未到抗日战争胜利便溘然长逝。下面我们要勾勒出他的长子――张之洞的第三代――的另一种色彩的命运。

我们看到了一张发黄的定亲照(图5)。在一盆象征长寿与富贵的万年青两边,分站着貌合神离的一对青年男女。那第三代的张公子大概并不满意他的第一次婚姻。他在这张合影中显得如此矜持,但我们在另一张篮球运动员打扮的单人照(图6)上,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活泼与热情。当然,在半个多世纪之前,身为银行的高级职员,有着如此的“全盘西化”派头,确实也标志着他的“高等华人”身份,由于长辈把他们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可以坐享其成,因此他们对政治不是厌倦而是无知,他们在世态翻覆中不是明哲保身而是及时行乐。


图7


图8


图9


我们看到了一张大约拍摄于抗战胜利后的夫妻合影(图7)。男方还是前面的那一位,女方却已然是另一人。

他是在妓院中认识她的。她地位低下,处境窘迫,算不上美人,还有几分村气。然而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非常值得珍惜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他几十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中所欠缺的。他用重金赎出了她,并娶了她。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他对新中国性质的无知达到了令人发噱的地步,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对情欲的追求可以更加无拘无束。于是,他换上了“解放装”,学会了新名词,爱上了一位年龄同他儿子相仿的姑娘,他也让她穿上当时最时髦的女式“解放装”(当时称为“列宁装”),并戴上当时最时髦的“解放帽”,他纳她为妾,并同她拍出了全然“新派”的照片(图8)。他还将这照片寄给已经成年的儿女们,请他们称他的新夫人为“亲爱的瑞姨”。

解放了的时代很快便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婚姻法》宣布了他纳妾的非法,接收后的银行认为他并不能胜任新时代的工作,而儿女们一经投身革命洪流之后,也都对他以往的寄生、半寄生式生活明白地表示出鄙夷与批判,直到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新社会中全然是一个废物时,他才遍体清凉下来,成了百货商场门口自行车存车处的看车人。

张之洞的这位第三代传人于一九六九年默默无闻地因病死去。街道上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张之洞的孙子。

他的儿子――张之洞的第四代――却使这个家族发生了一次质变。

我们可以看到张之洞这位重孙的一张童年的照片(图9)。他装扮成空军驾驶员的模样,坐在照相馆的一架飞机模型里。毕竟他是成长在抗日战争的时代气氛之中。

当他长到十九岁时,他对自己的生活道路作了一次严肃而坚定的抉择。

在保存至今的一封家信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位名门之后迈出这一步的不易,牵制着他的家庭力量是强大的,然而他毅然地离家出走,投奔中国人民解放军去了。


图9


图10


图11


  我们看到了这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飒爽英姿的单人照(图10)和喷溢着勃勃朝气的与战友的合影(图11)。在后一张照片中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他的特殊身姿神态(前排左一),他的摆袖偏头显示出以往少爷生活的残余习惯。二十七岁时他已是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歌剧演员。在他家私人照相簿里残留至今的舞台照中,《甲午海战》谢幕时所摄的一张(图12左一是他)自然是最珍贵的,因为那上面有周总理和陈老总。他的曾祖父所参与的“洋务运动”在这出戏里自然是被全盘否定的。


图12

“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不幸“站错了队”,他的出身当然只能是使他罪加一等,于是他很快便被排挤出了文工团,甚至一度勒令他回到原籍――因为张之洞曾任湖广总督,坐镇长沙,所以要他带着全家回到长沙。

现在张之洞的这位第四代人物也已逼近了老年。他的两个女儿,张之洞的第五代,开始走上了与他又不相同的生活道路。昔日名门的风习在她们身上不存一点余迹,她们既不为自己祖先进入现代史和《辞海》感到自豪,也不为此感到屈辱。

“他是他,我是我。”来找我的那位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沉静地对我说:“我知道现在史学界有一些争论,有的人主张对‘洋务运动’和‘洋务派’采取比较肯定的态度,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也主张不要一棍子打死,对张之洞这个人也主张多考察一下他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可是对于我来说,无论这场争论朝什么方向发展,都同讨论陈独秀或者恺撒大帝的功过一样,没有什么更能吸引我的,也不可能牵动我的感情。您别忘了,我是搞电子计算机软件的。也许有关美国加州‘硅谷’的争论对我更重要一些,更有吸引力一些……”

“可是你还是热心地来给我提供了这么多你家的私人照片……”

“因为我朦朦胧胧地觉得旧照片也是一种文化,应当让它们获得流布和被剖析的机会……”

(摘自《私人照相薄》华龄出版社2007年10月版,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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