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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苡:生正逢时

2008-05-01 16:11:00 来源:书摘 李怀宇  我有话说

  杨苡原名杨静如,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曾任淮安知府,祖辈中有4位在晚清时考上翰林。父亲留学日本,在民国时期担任天津的中国银行行长。杨苡的哥哥杨宪益、姐姐杨敏如后来都成了著名的

学者、专家。

在北京见过杨宪益先生,就想到南京见他的妹妹杨苡。

杨苡喜欢聊天。“吴祖光所谓‘生正逢时’,我就是生正逢时,生于1919年,正是五四运动那一年。”话头一起,趣事傻事得意事一件件说来,还不忘告诫我:“你说我说的话有什么录头,就是讲故事而已。”这些故事里主角和配角可都是现代文化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在她的家中,哥哥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跨国爱情足以传世;在她的少女时代,和巴金兄弟的情谊可记一笔;步入西南联大后,师长沈从文和吴宓值得研究,而学友萧珊、王树藏和巴金、萧乾的爱情,一时也说之不尽。

墙上挂着杨苡的丈夫赵瑞的照片。杨苡说:“如果人死后还有灵魂,这个84岁的老人已经得到了最后的快乐和满足,因为他毕竟走完了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苦难的历程: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战争与和平,表扬和批判等等,有欢乐也有痛苦,从20世纪初到世纪末都是一言难尽的。”

每天,杨苡就与书为伴,不时与各地的老朋友联系。她好奇地问我在北京、上海采访过哪些文化老人,当听到还没有采访邵燕祥时,有些惊讶。我解释:“邵燕祥听了那些前辈的名字,说不敢接受采访。”她笑了:“邵燕祥真聪明!”又取出一札巴金的信,若有所思地说:“巴金有一个遗愿就是建立‘文革博物馆……”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们杨家出了3个文化人:你哥哥杨宪益、你姐姐杨敏如、你。

杨苡(以下简称“杨”):3个都是废物。我父亲是搞银行的,我母亲非常希望我们3个人有学经济的。3个人连钞票都不会数,我哥哥数钞票更可笑,他把钞票一张一张地摆在台子上,比我还糟,我还可以数。我们只能学文。

记:杨家上一辈已经好几个人留学了?

杨:上一辈都不是真的留学,是游学。我父亲去了日本,我七叔去了美国,八叔去了法国。我祖父觉得应该让孩子出去看看。

记:杨宪益先生小时候写诗吗?

杨:我哥七岁就写古体诗。我哥绝对聪明,小时候老先生的教法就是写诗,我也想写,可是我不会写,我哥哥就启发我。那时候我跟他们两人比,我是最笨的,我姐姐也说她最笨,主要是因为杨宪益太聪明,就变成我们俩是最笨的。

记:小时候对新文学感兴趣吗?

杨:有兴趣。他们成天就笑我瞎读书,瞎捣乱。我哥我姐对西洋名著感兴趣。

我们读到初中,很多课程是英文的。我哥哥没有上小学,直接上教会学校。家里还请了一个女老师。

记:这个女老师叫“徐剑生”,你哥哥还专门做了一个对子?

杨:我哥哥对对子快,一看“徐剑生”,就对三个字“快枪毙”。你看过那个女老师的照片吗?

记:没有,长得好看吗?

杨:还可以。(笑,取出照片)她的先生是医生,很帅很帅的。

记:后来你母亲发觉她对你哥哥有意思,马上让你们兄妹三个认她做干妈?

杨:她和我哥没有恋爱!这个女老师也许有那个意思。这个女老师特别偏心,开始是我告诉我母亲:“先生偏心,就是喜欢哥哥,不喜欢我。”但是不可能有这个事情。后来我跟别人辩论,说他们没有恋爱,充其量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吧。

记:什么时候开始读巴金先生的小说?

杨:就是《家》出来以后,我哥哥给我看的。我十四五岁吧。他的作品可以说影响了我们那一代人。

记:《家》中写的跟你们家像吗?

杨:完全像,因为我祖父也在四川做过官,就跟他们家的生活有点像。家里不是像书里写的那么大,那么讲究,也没有鸣凤。他们家也没有鸣凤,我们家倒有个来凤。他们家有老姨太,我们家也有一个老姨太。

记:你的母亲是姨太太?

杨:是的,但是我母亲是平常人家的,因为是我父亲的大太太怀了8胎,结果只活了两个,就是我大姐姐和二姐姐。没有儿子不行,结果就娶了我母亲当二房。

哥哥杨宪益到英国留学、姐姐杨敏如到燕京大学读书后,16岁的杨苡非常苦闷,写信向巴金倾诉心事。巴金很快回信,后来告诉她,他的哥哥李尧林在天津南开中学教英文,她可以与他通信。杨苡和李尧林通信后见面,彼此相处了愉快的5个月。

记:第一次给巴金先生写信是什么时候?

杨:1935年。我记得是“一二・九”以后,因为苦闷嘛。为什么苦闷呢?因为我的好朋友可以参加游行,我们家怎么可能让孩子们参加游行呢?非常之苦闷!

记:你给巴金先生写信后,他很快就回信了?

杨:他都回信的,他有一篇文章还提到我呢。那时候他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几个人合开的。以前开出版社比较自由开放。

记:你母亲知道你给巴金先生写信了吗?

杨:不知道,但是巴金来信时我就告诉她了。来信时,我母亲要问的,我母亲也看了信,没有反对,她自己也看巴金的书。我母亲也看冰心的书,她们俩后来认识了。

记:你和巴金先生一共通了多少封信?

杨:我在天津的时候他给我10封信。后来就是66封,我都交给上海图书馆。那10封信放在一个箱子里,日本鬼子进租界前将箱子里的存信全烧了。

记:巴金先生什么时候告诉你,他哥哥李尧林在南开中学教书?

杨:1938年。我急于走,他劝我不要走,要忍耐。我说,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呢?当时我也害怕日本鬼子进租界。我家是住在租界里。

记:这时候就跟他哥哥李尧林通信了?

杨:通信,也见面了。他哥哥一跟我见面,就给我看巴金的信,他弟弟还以为我当时很小呢。年三十开始通信,7月7日走,就是5个月吧。我18岁,他三十几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记:那时候有没有想过谈恋爱?

杨:没有,根本就没有!就是有话就要说。过年人家给压岁钱,我母亲什么都管着,后来我母亲觉得我大了,就给12块钱月费,我买了3张唱片,是好的红心唱片,4块钱一张。李先生喜欢拉小提琴,还会唱歌,男高音。我们一起听过唱片,也看过电影。

记:你怎么考了西南联大?

杨:我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教会学校有保送的制度,所有高中课程成绩平均80分可以上南开大学,我就报考南开大学中文系。那时候考文科只考中文和英文,如果考理科就加数学,那我就不行了。所以我一考就考上了。我是1937年考取的。1938年,我和几个同学一块走,就是属于流亡学生。我考的是中文系,读的是外文系,因为沈从文叫我去转系。

记:怎么跟沈从文先生认识的?

杨:我没有上联大的时候,我跟他们住在一个院子,他为人非常好。我租的房子。沈先生就住在楼上。

记:你有一段时间跟萧珊住在一起?

杨:曾经住在宿舍里,后来我就走了。1939年她到昆明,我到车站接她,是巴金叫我去接她的。巴金觉得我们两个性格很像。我接她到联大宿舍,她进外语系,但是很快就转到历史系。

记:你们还跟王树藏住一块?

杨:我们在宿舍的时候同一个房间常开玩笑,萧珊给巴金写信,王树藏给萧乾写信,我给李尧林写信。

记:你在联大读外语系,有哪些老师?

杨:叶公超是系主任,谢文通教英诗,陈嘉教莎士比亚,冯至教德文,吴宓教欧洲文学史。联大教诗是教欧洲的诗,不像后来中央大学只教英诗,英国文学史面较窄。

记:吴宓上课怎么样?

杨:他上课的英文很难听,口音很重。

记:钱钟书说“吴宓太笨”。说过没有?

杨:我认为钱钟书也许会说,后来杨绛不是否认了吗?他们老一辈的事很难说。

记:当时联大很多人写诗,赵瑞先生是青年名诗人。

杨:最有名的是穆旦。当时没有“九叶派”,后来王辛笛他们同时代的诗人凑成9个人的诗集才叫“九叶派”。

记:你怎么和赵瑞先生认识?

杨:他比我高两班。1939年3月认识,春天认识,比认识萧珊还早一点。

记: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如何?

杨:是我一个堂姐订婚,三叔家的,是北大外文系的,读书非常好。她跟外文系一个同学恋爱好多年,快毕业了,就订婚,也就是请大家来吃饭。就这么和赵瑞认识。不过,我事先见过赵一次,有一个高原文学社,我自己贸贸然参加了,我觉得高原文学社的水平最好。加入嘛,无非是跟大哥大姐学习。

记:后来怎么发展?

杨:那时男同学追女同学,没有女同学追男同学的。

记:1940年就结婚了,当时在学校的学生可以结婚吗?

杨:没人管。随便同居也没有人管。

记:那时候你读二年级?

杨:二年级,1940年我母亲到了昆明,知道我有男朋友,不以为然,后来就打电报叫我到四川,转学到成都金陵女子大学。我没走成。我只在联大读了两年,后来生了小孩,耽误了两年。1941年生小孩,1942年暑假才上中央大学,就是借读。那时我如果不大学毕业,就没有办法找工作。

记:巴金和萧珊结婚的时候你在哪里?

杨:我在重庆。巴金在昆明时请我们俩吃过一次饭,不知算不算订婚。

记:抗战时跟李尧林先生通信吗?

杨:通信很多。

记:什么时候知道李尧林先生去世的消息?

杨:抗战胜利的时候,巴金的哥哥就打电报来,说:大病初愈,望速来。巴金就托人买飞机票,到上海待了3个星期,他哥哥去世了。他哥哥发低烧,到医院没几天就去世了。巴金非常伤心。有一次,大哭。

记:你哥哥和戴乃迭回国结婚后的处境如何?

杨:我哥哥在中央大学,罗家伦是校长,也是我们的二房东,请我哥哥杨宪益和嫂嫂戴乃迭去任教。他们俩就兴致勃勃地去柏溪一年级分校,两人非常活跃,跟同学办英文的墙报,讽刺孔祥熙。因此,中央大学有一封内部的信,说:戴乃迭估计是英国共党,施美人计。因为我嫂嫂漂亮,我哥哥是书生。

记:杨宪益后来怎么进了国立编译馆?

杨:我哥哥在中央大学被解聘以后,就到了贵阳师范学院。然后就到成都生孩子,也在教大学,后来就回重庆又到北碚,进了国立编译馆,这时候应该是我哥哥过得最好,因为跟梁实秋、梁宗岱、老舍在一起,成了好朋友。

记:后来你也到了国立编译馆?

杨:我是到了南京以后,1946年我是坐中央大学的船,他们是坐国立编译馆的,他们的船在路上翻了,所以书损失了一大堆。我们是先在中央大学住下来,我爱人是助教,先分配到实验室住。我是1946年进国立编译馆,我哥哥叫我到他那儿去,没工作不行,到1948年被解聘了。

记:为什么被解聘了?

杨:馆长是赵士卿,朱家骅的连襟,也不是坏人。我和同事在聊天,他在门口偷听我们讲话,门口漏了个缝。我哥哥上班迟了,他上班前第一件事是看报纸,看够了才来。因为我们这一组,我哥哥管得散漫得不得了,有人来我们就做样子,一个月才交15000字的翻译,对我们来说太容易了。我们聊天,我就靠着我哥哥桌子,聊物价骂当权政府。我看见门开了一道缝,就走近把门一踢。赵士卿进来了,脸红得跟猪肝似的,然后就问最老实的一个老头刘先生:“刚才谁关的门?”刘先生站起来,不敢说是我关的。我说:“是我。”他就说:“下次关门不要那么重。”后来他们就跟我哥哥详细讲,我哥哥不说话。我晓得我哥哥不会骂我。我哥哥就说:“他们要勘乱总要勘一个人,还是勘我妹妹吧,因为我妹夫根本不赞成她出来工作。”后来馆长让我哥哥去,我哥哥装作不知道。过几天发聘书了,我一看,没有我。我哥哥就生气了,因为讨论的时候明明是有的,他觉得我搞翻译没有问题。于是我就失业了。

1953年,杨苡开始翻译《呼啸山庄》,1955年6月由平明出版社出版。

1956年,杨苡到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东方语文学院任教。在此后的政治运动中,一言难尽。

记:什么时候看《呼啸山庄》的原著?

杨:1943年在重庆时看的。老早就想翻译了。我想翻译的目的就是我要证明它比《简・爱》好。

记:相比之下,读《简・爱》的人可能会多一点。

杨:读《简・爱》的人多是因为巴金的出版社先出了。

记:1957年你的处境如何?

杨:我在莱比锡,7月回国。

记:怎么去的民主德国?

杨:上面派去的。因为我们“政治清白、历史清楚”啊。1953年第一批派我们去的,当时高教部部长跟我们说,你们夫妇都去,孩子也带去,到那儿去受受教育。结果是一个孩子也去不了,说带孩子出去会影响革命工作。我不听这一套,我又不是党员。他们说,你放心,孩子我们都会安置好的。我说我不去了。结果我就回来,带着孩子。

记:后来总共在民主德国待了多少年?

杨:我爱人待了4年,我只待了1年,因为我带小孩回南京,不肯去。后来争取带了两个孩子去了1年。1957年暑假回来的。

记:“文革”的时候有巴金先生的消息吗?

杨:不知道。

记:那时候跟沈从文先生有没有联系?

杨:有联系。我们不是写信联系,后期是到北京去看他。反正能到北京,就要去看沈从文。

记: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萧乾到底结过几次婚?

杨:第一次是王树藏。总共是三四次吧,但是恋爱就不止了。巴金说:要不是1957年,他还要结婚的。文洁若跟他共患难嘛。

记:萧乾跟沈从文不和是怎么回事?

杨:我觉得两人都没有错,有些误会。不是都倒霉了嘛,萧乾住在一个美院的传达室,就是一个小屋。我去看沈从文,再走就是萧乾的屋子,我没去看他,因为觉得两人不对头,我想两人是有误会的。

记:李辉在沈从文临终前对他说:“你们老也老了,和好不行吗?”准备安排萧乾来见沈从文。结果还没有见成,沈从文已经去世了。

杨:我觉得很遗憾,这只是误会。1957年大家都不好受,沈从文可能对萧乾就有些误会。后来张兆和一说到萧乾就很生气,沈从文就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觉得这只是误会。

(摘自《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录<第三辑>》,南方日报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1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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