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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家书》选

2008-05-01 15:31:00 来源:书摘 叶圣陶 叶至善  我有话说

(一九六九年)

八月二十九日

至善:

昨日接读来信。今日写信,先谈一事。看来苏修颇欲“强加于我”,我之防备警惕正在加

紧,虽未明白声言。张家口、大同、包头等处,闻均劝导疏散。京中则令临时户口各回原地,以本月底为止。至于外地来京办公事,如参观、外调、接洽事务等项,则中央已有规定,限制极严,大概可以做到极少派人来京。插队的人与进干校的人是否可以回家探亲,现尚无明文,想来也将有所规定。我是临到具体事情最拿不出主见的人。万一也来劝导我们疏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像我们这样,不知归街道管还是归部里管。如果要离开,家具杂物全都丢了,毫不可惜,但是穿的盖的总得带在身边,这就要打好几个包裹,很累赘。我今天提出这个事,希望你抽空想想,在下次来信里,谈一些原则性的意见。不知道今后发展如何,你当然说不出具体办法,但是你能考虑问题,就是原则性的意见,我们也可以据以应付,总比没有主见好些。真欲“强加于我”,他们一定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毫无疑问。我自问此时心情,与一九三七年不同,那时是前途茫茫,现在是克敌可期。但是我的老脾气,总怕搬动麻烦,而且实际上也没有气力。只能到那时再说,现在且不去想它,因而我每晚还是睡得很好。

……

圣陶

八月廿九日上午十点半

十月二十日

至善:

昨天冬官(圣陶先生的外甥)来,说他们机关将于下月搬往河北蔚县,家属一起走。蔚县是山区,看地图,海拔至少一千公尺,又是个风口,所以很寒冷。

听人传说,一般是有亲投亲,有友投友,有人在干校的则家属投干校。我现在这样想,没有谁叫我离开,我当然不动。万一叫我投干校,则我在凤阳与潢川之间挑潢川,与满子(至善先生的夫人)作为你的家属而投潢川。你说这样好不好?望你作个回答。至于万一听见“警报”,兀真(至善先生长儿媳)已听说,“警报”的表达方式与抗日时同,我们就留在家里,与一九三七年在苏时同。

教部在这十天中间分批动身,现在几乎走得差不多了。一座大楼间间锁门,很少几辆自行车搁在门厅里,显得特别静寂。我们学习还照常,指挥部没有说什么,当然照常。

副部长级谈判,谁都不望会谈得拢。现在看来,边界问题也不是症结所在,症结所在是他以博徒的侥幸心理,希望打我们而能赢。毛泽东思想全世界范围的传播且深入人心,我国实力的飞速发展,使他越怕越想提早赌博。但是他决不会赢,连资本主义国家的评论家都肯定地说的。只要他一发动战争,那一定不是限于两国的事,一定牵涉整个世界,一定有利于各国的革命。各国都将分而为二,而属于大多数的一部分人则在我们一边。

圣陶

十月二十日午刻

十月二十八日

爹爹:

今天中午接到长途电话(一直接到我们连,真是方便极了),我实在感到突然。三午(至善先生的长子)说:教育部要我们家两三天内离开北京。真教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要我回来,我想,我就是回来,两三天内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好含糊答应。电话挂断以后,我向领导上请示。军代表说,这里是要接待迁离北京的家属的,但要按计划分期分批进行。房子正开始造,两三天内搬来,则无法解决住的问题。我认为军代表的话是对的。再想一想,教育部也不会逼得如此之急。可能是要爹爹两三天内作出决定,是跟教育部迁到凤阳呢,还是有别的去处(三午的话一定走了样,他这种过甚其辞的脾气还没改掉)。因而我又赶到校部去打长途,等了两个半小时才接通(打了两分钟,花了一元八角),听到阿满的声音,并没有三午说的那么慌张。我主要说:教育部可能是两三天内要我们家作出决定,部里好作安排。现在回答教育部说,决定到我所在的地方,不跟教育部撤离,至于哪天离开北京,由团中央安排决定。

我希望你们来黄湖的,便于照应,也免得互相挂念。其他“民主人士”政府是如何安排的,是否还有一点照顾?爹爹如果知道,来信也讲一讲,好让我作考虑的参考。

三午作何打算,兀真家里作何打算?他们倒真该考虑考虑。如果迁到这里来,爹爹和阿满是必然要来的,还有没有别的人,小佳(三午的女儿)怎么办?我好在这里登记人数,请领导安排住和吃的问题。问题是要考虑的,但是不要着急,不要发愁。不管到哪里,一切都会安排妥帖的。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得去的,抗日战争八年,生活不能算不艰苦,不是过去了么?现在政府多少给我们些照应,交通条件也好上不知多少倍。固然,爹爹年纪大了,但也应该想到,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世界性的大革命,看到彻底埋葬帝、修、反是多么幸福。生活有点变动,吃点小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要说的话很多,再考虑一下,隔四五天再写信吧。希望快回信。祝好,要安心,不要过于紧张。

男 至善上

十月二十八晚

十月三十一日

至善:

你廿四晚写的信,我们于廿八日接到。就在廿八上午八点,部中招去开会。到者“老弱病”约四十人。军管组同志讲话,叫考虑疏散。一要定个去向,二要准备随带衣物,以便要走就走。又说如今还可以为大家帮忙,万一到紧张时候,欲帮助而难办,那就迟了。继之分组座谈,各自摆各自的情况。我就说我的情况。四代人,媳、孙媳、重孙女在一起,我如需离开,总得与满子结伴,因而考虑去潢川不去凤阳,但是还得与媳妇、儿子商量。办事的同志把各人的话详细记下。回到家里,与满子、三午商量。三午主张打“长途”。那天下午,我仍去学习。傍晚回家,知道与你通了两回“长途”。总算“去向”有定了,可以有话去回复,稍觉安心。

昨天(廿九)上午,叫三午到部里,把准备到潢川的话告诉办事的同志。三午又说明准备寄存几个箱子在部里(部中有看管人员,当然不保不被炸毁),又说我家劳动力极少,需要时愿得办事组相助。部中的同志都答应,且说以他看来,觉得我们的考虑很不错。

昨天下午,一位军管组同志(我识其面不知其姓名)对我说,我的意向他已经知道了,这样办是不是好,还得请示上级,候上级决定。假如上级说要统一安排,希望还是服从上级的安排。我说,那就请即请示,我当然服从。因此,究竟到不到潢川,现在还在未知之数呢。我想你那里领导虽然答应了你,可能还是要向上级请示。至于我,则已作了往潢川的想头,如果终于不到潢川,反而又要怅然了。那也没办法,只好怅然了。

老戴(保姆调云的丈夫)以两天工夫在院子里挖了壕沟,在西边那棵海棠的东南边,成一曲尺形。深一米七八,上盖木板,木板上加塑料布,上加挖起来的土,有两个出入口,都有阶级。中间躲十二三个人很够了。昨听谢副总理讲,我们的准备是长期的。就挖壕沟而言,现在先搞粗一点的,挖好了,要认真检查。假如敌人不来,我们把壕沟做得更好些,他还不来,我们再做得更好些,叫做“逐步加固”。照此说法,北京城内大概长期要有壕沟了。

圣陶

十月三十一日

十一月三日

爹爹:

……

阿满在电话中提起可否去白马湖(在浙江上虞,满子的娘家),我征求了好些同志的意见,大多数人劝我去白马湖。主要考虑到一是生活容易安排,二是减轻这里接待家属的压力。另一个人劝我来黄湖,说去白马湖从政治上考虑不妥当,并且与党和政府不容易保持直接联系。我也知道这意思是对的。到这里来的困难是:一、下了火车得乘六个小时汽车,如只有大卡车,对爹爹说来,怕太辛苦;二、住房暂时有困难,怕不能分配到一家一间,可能要暂时集体住,并且很挤。暂时不能自己起伙,只好吃大灶,菜只一样,葱、韭、蒜免不了。用热水也有困难。我是把困难想得多些,早上洗脸,想到爹爹不惯用井水;吃饭,连个桌子也没有,就放在床板上,坐在小板凳上,怕爹爹不惯;大便,上蹲坑,也怕爹爹不惯。爹爹如有克服困难的决心,把困难当作锻炼,那就什么都好办了。现在打定主意,听教育部军管会的回音。到迁家的时候,不管迁到哪里,我总可以请假回家的。兀真暂时不离开北京,事情也就好办得多。我想:北京是不会暂时放弃的,至多遭到轰炸,也不至于一上来就用原子弹。兀真家在铁路旁边,离车站又近,倒不大安全。毛主席对局势一向是作最坏的打算,从这个基点作好充分准备,争取最有利的结果,因而无往而不胜。所以我不免有点机会主义的想法。

从来信看,爹爹情绪还很安定,这是我最关心的。祝好。

男 至善上

十一月三日晚

虽然心里很乱,我劳动还是没松劲,请放心。

十一月七日

至善:

你三日晚上写的信,今天(七日)上午收到。本星期二、四都去部中照常学习。军管组的同志没有来找林老(圣陶先生的同事林砺儒先生,原教育部副部长)和我。我本来没有疏散的想头。由于上月廿八日召集开会,我才慌张了一两天,原因还在于怕动。现在已经把我家中人的考虑说了,我就只等军管组传达上级的决定了。我总不去催问。如果迟迟没回音,我就照常生活,能过这一冬最好。如果安排我到哪里,或者同意我到潢川,而且说即须离开,我就打电报给你。决不再打“长途”。如果突然袭击真个来了,那就交通困难,可能没法动了,我们准备听警报,躲防空壕。

……

圣陶

十一月七日下午五点半

十一月十七日

至善:

……

部中仍无消息,我与林老同,也不去打听。学部里文学研究所的确全去了,只剩下唐和伯翁(王伯祥,圣陶先生的老朋友)二人。唐是病重,动不得,一动就要出危险。伯翁因为年老,军宣负责人员与他说明,在京等候通知,待可以去的时候就去。今天上午我去看他。他的那些书搬到学部里,特地给他一间屋子存放(前次说可以迁到罗山去,是缠错的)。昨天星期天,他动员所有在京的幼辈,借了三乘平板三轮,搬了一天,只搬得一小半。下星期天继续搬。还有,前次说学部是迁往罗山,现在说法不同了,还是去那里办干校,所有人员的户口还是在北京。总之,俞平伯、余冠英、钱钟书、吴世昌他们,此刻都已在罗山了。

……

圣陶

十一月十七日下午三点半

十一月二十日

至善:

今天是星期二,下午到部中。林老特地告诉我,说他确切听人说,周总理关照,林和我和吴研因如何安排,由国务院“直属口”管,不由部里的指挥部管。林老因此对我说,那么,我们等候安排就是,不必想这想那了。周如此之忙,管如此大事,而对于我们几个人还特地关照,真是深可感激。回来之后,我对满子说了。她同意我的想法,在家里也不再传开,就我和她知道。她要我告诉你,你也不必对他人说。总之,到潢川是作罢了。如果两年三年之后,你可以在潢川安家落户,那时候再设法住潢川,我是很愿意的。

圣陶

十一月二十日夜九点半

十一月二十一日

爹爹:

昨天(二十日)接到十七日的来信。照片看到了,爹爹精神很好,阿满也很高兴,很使我放心。俞平伯居然也进了“五七”学校,这样的生活大转变,他如何适应,难以想象。但是也想到,他能受得了这样的转变,像爹爹这样的身体,一定更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总是把困难的方面想得多了一些。出版社第二批家属,是于二十五日动身来黄湖。

……

十二月三日

至善:

……

昨天星期二,风大,很冷,我还是出去学习了。我戴上口罩,围上围巾,竖起大衣的领子,该不至于受寒侵。你说不妨请假,我知道你的美意。但是我觉得若不去对不起林老和那位姓郝的(现在只剩三个人了,一个姓卿的无端不来了,而林老比我老,郝身上有四种重病,他们不间断,我也不应间断),就为这一层,我能不间断还是不间断。至于多讨论一回,少讨论一回,虽非绝无差别,老实说差别也实在不大。不过每星期和他们二位碰两次头也好,守在家里也太寂寞了。最近三次,搬到林老家里去座谈了。他屋里生个炉子,暖和得多。教部大楼各间办公室里搬了些人家进去,为的是凑大楼的暖气(除了大楼,他处暖气一律停止),但是大楼的暖气有若无,我们原来派到的那间屋子简直不敢脱大衣。

现在在胡同里走走(我经过的胡同极少,只有八条的东半段或西半段,大木仓胡同的半段,偶尔去看伯翁,则经过禄米仓和小雅宝的一小段),所见土和砖石块越来越多了,都是人家挖防空壕挖起来的。原先说要隐蔽些,这就谈不上隐蔽了。又不知道堆在那里什么时候搬走。而且,较大的马路旁边也有同样的情形。

圣陶

十二月三日下午四点半

十二月二十日

至善:

我练习过两次躲警报了,一次是在本胡同里,预先关照时间。三点钟吹叫鞭为号,各自进防空壕。那天我和三午、调云、佳佳、小三、小四共六人(其他诸人都出去了),走下院子里的不合格的防空壕,为时两分钟。后来街道上来调查所占时间,我们就说两分钟。又一次是前天,我正在林老家里。事前并未知晓,忽听警报响了,大概是手摇警报机,声音全部从有线广播网传出。于是赶往大楼的地下室。部中留下的人员和家属都到那里。那地下室我还是初次进去,大概比较安全。要把上面五层楼炸穿,才轮到地下室,这该要极重的炸弹了。进出口有极厚的铁门,或许核弹也可以不受影响。事后总结,说全部人到齐八分钟,慢了。有些房间没锁上,还有桌上摊着文件的,这些都是缺点。我想,全城用响亮的警报器发声,让全城的人演习,大概还不至于。如果来一次,各国记者都要认为是重要新闻了。我只恐在乘电车的时候遇到演习。

圣陶

十二月廿日下午四点半

(摘自《叶圣陶叶至善干校家书〈1969-1972〉》,人民出版社2007年12月版,定价:8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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