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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可染老师学画记

2008-06-01 17:18:00 来源:书摘 邓伟 我有话说

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

一九七六年五月中旬的一天,表姐叶秀琪告诉我,她工作的积水潭医院住进来一位老画家,想带我去见一见。

听说要去见一位老画家,我心里很高兴。心想,表姐要带我去见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因为表姐曾带我见过在她们医院养伤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和

国家登山队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藏族运动员仁清平措。

这次表姐带我要见的画家,就是李可染先生。当时他还没有“解放”,批黑画时受到很大打击。他的两只脚都有叠趾,影响走路,两只脚截掉了三个趾头。当时去见可染先生的时候,表姐只知道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带了一些速写、静物、石膏像素描来到了积水潭医院。

老画家住在骨科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病房里。屋里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过道放着一张折叠床,是他的家人看护他用的。

贺友直作品《邓伟吃下的是李可染精神》

老人家坐在床沿上,见我来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连忙上去搀住了老人家的手。大约有好长时间,他笑微微地说:“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你一定喜欢。”老人家还是拉着我的手,老人在床头柜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铝饭盒,说:“这里面有油炸馇,是北京全素斋做的,我最喜欢吃了。”说着,他吃了一块,又拿了一块往我嘴里送,说:“吃吧,好吃!”我看老人家吃得挺香,就接了过来吃了。他很高兴,说:“你走的时候,我还要让你拿走点儿。”

这时,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里面是没有包装纸的巧克力糖块。老人风趣地说:“我要甜甜你的嘴!你以后不要骂我,我就高兴了。”我看老人家很高兴,就说:“请老师看看我的画吧。”他说:“不急,不急,先坐一坐。”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画的速写,问我除了这个还画别的吗?我说还有画的石膏像、静物。老先生又不说话。停了很长时间,他拿了一张小纸条,写上“三里河三区61门8号”。他说,这就是他的家庭地址,等他病好了,出院了,欢迎我到他们家去,他说还要给我吃巧克力,给我好吃的。

老人家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回到家里,带着一种很不理解的心情,对父母说,表姐带我去见的这位老画家,光给我吃炸馇、巧克力,对我的画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我是李可染

放暑假了,我拿着老人给我写的家庭地址,前往三里河。开门的正是老人。他见我手里还拿着他手写的小纸条,一边拉着我进他的画室,一边说:你是一个认真的人,我没看错你。”

邓伟作品《画家李可染》

老人画室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漓江,还有水牛,画上的署名都是“李可染”,我说,您就是画家李可染吗?老人看了看我,然后做了一个姿势,像京剧演员亮相似的用京白说道:“正――啊――是!”

刹那间,老人在医院病房给我的那种憔悴的神态,不见了。老人说话声音也很大,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心里非常兴奋。

他说:“你还想吃巧克力吗?今天不给你吃了,今天给你看看我的画。”

他把在隔壁房间里的邹佩珠师母喊了过来,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在医院认识的邓伟。师母连声说,知道,邓伟,邓伟。

可染老师把画室的画案收拾了一下,邹师母从紧邻画室的另一间屋子里端出了一摞画稿。我聚精会神地看画。

这时,阿姨在门口小声说:“爷爷,饭好了!”

我才知道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连忙要走。老人忙说:“小孩,吃饭!”我说:“不了,我得回家!”他说:“都中午了,该吃饭了,你还上哪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我还是要走。

到了画室门口,他用非常严厉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了你再走,我李可染比你大很多,我讲的事情是真实的,也是故事。我一生不会骗人,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解放前我在北平,第一次见齐白石老师的时候,齐老师先看了我的画,并且鼓励我说:‘你的画是真正的大写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齐老师要留我吃饭。我听人家说,齐老师很会过日子,生活十分俭仆,家里的点心长毛了,拿出来给人看看,只是客气一下。我当时不好意思在齐老师家里吃饭。齐老师见我执意要走,就说:‘如果你不在我这里吃饭,以后就不要再进我的门了!’”可染老师严肃地瞪着我,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他又接着说道:“当时,齐老师家的护士对我说,先生留你吃饭,是喜欢你,你就不要违背先生对你的真心。从那以后,每次到老师家,只要是遇上吃饭,我也就不客气,一起跟着吃饭。”说完,老人松了我的手,走进了旁边吃饭的屋子,我只得听话地跟过去。

屋里是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小碗、醋盏。他说,坐吧。他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这时,先生的儿子小可端着饭碗,站在我的旁边吃,李庚夹了一点桌子上的菜,到他自己的屋里吃去了。我吃得很慢,心里也很紧张。他叫我要吃饱,但是我那天太拘谨了,其实并没有吃饱。

吃过中午饭后,又到可染老师的画室。他说,只要是不耽误学习,爷爷随时欢迎你来,欢迎你经常来。

这是唯有的一次,让我叫他“爷爷”。

以后我再喊他“爷爷”,他就说:“叫我李可染,或是叫我李老师。”有一次我把他给我讲的话记在笔记本上,请他订正,上面写的是“李老说”,他问我:“我老吗?人家叫我李老,说好听了,是尊重,不好听呢,就是奉承。你以后就叫我老师就行了。”

我连连点头说是。

以后,差不多每到星期天我都到可染老师家去一次。遇到中午吃饭,就跟老师一起吃饭,有时走晚了,连晚饭也一起吃了。

吃过中午饭以后,可染先生要去午睡。我的工作,就是在那里为老师磨墨,满满一池子,有时一个钟头都磨不好。要不然,他就找出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或杂志,让我在那里看。

  改画

一九七七年的七月七日的晚上,我又来到老师家里。他正在和师母一起看他创作中的巨幅作品《井冈山黄洋界》。画是钉在墙上的,占了整个一面墙。

我那时即将参加高考,因此上老师家只能是晚上去。他见我晚上来了,说怕我学习太忙,也不敢让我老来。既然现在来了,就赶紧干活吧!我也不多说话,立即动手给老师磨起墨来。

在磨墨的时候,老师对我说:“咱们原来是一个时间只做一件事,现在咱们爷俩要一个时间做两件事。”

这一天他拿出了一张《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图》的墨稿,是送给一个朋友的。他说,上次给我讲颜色还没有讲完,这一次要我一边磨墨,一边看他设色。他平常设色都是在上午,现在着色,就是专给我看的。

这一天晚上临走的时候,老师让我到书店看一看有没有井冈山的画片一类资料,如果有,就抓紧买来,早来一些。那天我回到家,把老师要井冈山资料画片的事跟我父亲说了,他说宣武门新华社的中国图片社有一个资料部,那一定有井冈山的照片,可以花钱买。我就去买了不同内容的几张,当时一张只要几毛钱。

过了两三天,我下午五点多钟就到了老师家里,把照片交给了可染老师。老师看了,说很需要这些东西,他听说是父亲给我钱买的,马上转身到他的屋里拿出钱来给我。我不要。他说是我父亲的钱,一定要给。算了账后,他把钱用纸包好,递到了我手上。我知道这样的事情犟不过老师,非拿着不可。

吃过晚饭以后,我又跟老师到了画室,老师说他在井冈山这个稿子上改动了好多处,改动的地方要挖下来,再补上他重新画的满意的部分。现在他还要改。画上有一处是公路上行走的小卧车,老师改了好多次,最后才重新补好。他说他这个习惯不好,但是,为了画出好的作品,还非改动几次不可。那一晚上,老师来来回回地改,一身的汗。我手里托着小墨盘跟着老师来来回回地走,也是一身汗。老师看我真有点累得受不住了,笑着说:“这样锻炼有收获吧?”我点点头说:“有!”

邓伟与老师合影师牛堂。李林京摄影

老师的痛处

记得可染老师曾经跟我说过他的砚台不大好用。我们家有一方端砚,父亲让我给老师送去,老师用了后说,砚台发墨很好。老师就一直用着,后来有一天,他让我把这方砚台拿回去,说这方砚台很有观赏价值。我说给李庚用吧。老师说,他自己有砚台用。我只得把这方砚台抱回家了。

我家祖上收藏有古代著名书法家邓石如的四幅条屏,文革时被红卫兵毁掉了题款和落款的两幅,还保留两幅,识者鉴宝后认为写得非常好,是邓石如的精品。可染老师听说我们家里有邓石如的字,很想看看。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你老师这样认真地教你,经常打扰他,还给你作品,又常在老师家里吃饭,既然你老师喜欢邓石如的字,咱们就把这两幅字送给他吧!我就把邓石如的字拿给老师。他展开一看,说这是邓石如的真迹,而且还是邓的精品,上品,非常好,他非常喜欢。他将条幅挂在画室里时时欣赏。后来我考上电影学院了,一天他把我叫去,指着邓石如的字对我说,这是非常好的东西,好东西不管谁都喜欢,他说对字揣摩学习了一段时间,日子也不短了,嘱咐我一定拿回家去。我说当时从家里拿来的时候,父亲就说是送给您的,我不能拿回家去。老师说,不行,一定要拿走。我坚决不拿,转身走了,就是要上学校去了。

隔了好几天,我又去了老师家。老师把墙上邓石如的字摘了下来,用纸包好放在了画案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请你对堂上的令尊说,这东西是他的,李可染命令你把这个东西交还给令尊大人。”然后,他在包好的纸上面,又包了一层布。我没办法,只好遵命将字带回家。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我又去了可染老师家。我顺便给老师带去一样东西,就是我们家前几天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一个文革期间的印刷品,上面印着醒目的黑字“打倒黑画家李可染”。还有一张可染老师一九六二年画的唐代诗人贾岛的《苦吟图》。上面打了一个大“X”。批判文章的题目是:“李可染为什么画贾岛?”

可染老师看了,半天没说话。过了好长时间才说,“这个要留下,我还得画!还有钟馗,我也得画!”

老师突然对我说:“我除了画画还会拉胡琴,你知道吗?我拉得还很专业呢!我小的时候,京剧在徐州很流行。十一岁时,我迷上了

邓伟与李可染老师,邹佩珠师母在中国美术馆《李可染中国画展》留念。李小可摄影
拉胡琴。那时候,每每听到从街上传来的胡琴声,我就激动得心跳。父亲从地摊上给我买了一把旧琴。从此,我常常跟在街头卖艺人的后面,偷偷看人家拉胡琴。有时候,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跟着人家大街小巷地跑,盯着艺人演奏时的指法、弓法,默记下来,回家就照葫芦画瓢,模仿,苦练。”

说到这儿,老师叫我快把胡琴拿来,他要拉。我到他的卧室把胡琴拿了过来,然后找一块布,上上下下把胡琴擦了个遍,又用松香擦了擦弦子,他说,“今天你就是我的观众,画案子就是舞台,我要演奏一曲。”我说怎么画案子是舞台呢?您不画画了吗?他说他不画画了,连说了二三遍。他叫搬把椅子来,放在他的卧室门口,他慢慢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拉了起来,我对京剧以及京胡都不懂,只觉得老师当时非常投入,完全进入了演奏的状态,只听得琴声清脆,高亢,他嘴里还跟着哼唱。拉了有很长时间,他停了下来,问我:“不明白吧?”我说:“嗯,不明白您到底拉的是什么。”他说不明白就对了,经常糊涂点好!别像他似的这么明白,他说他难得拉一回京胡啊!

我开始还以为老师拉琴是因为高兴,后来回家的路上想起老师看到那个批判材料的神情,还有老师说的话,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那张印刷品拿给老师看,触动老师的痛处。文革给老师带来的伤害和侮辱,常常使老师不堪回首。后来问师母才知道,那天老师拉的曲子是京剧曲牌子《夜深沉》。在京剧《击鼓骂曹》中,祢衡一边击鼓一边斥责曹操用的就是《夜深沉》这个曲牌来烘托气氛的。

老师走了

一九八八年的中秋节,我去看望老师。他一看我来了,显得非常惊奇,“啊”了一声,说:“你来了?!有一年没见面了吧?”我说:“是啊。”老师说:“你生我的气了吗?我还欠你的画呢,一直说要给你画一张,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呀!”我说:“就是太忙,哪能因为画的事就生老师的气呢?”他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的心里就好受了。”老师说:“我也忙,要忙着画应酬画,不画不行啊!这样的环境,能毁了一个画家。我画画又慢,改来改去的,总是想把画画好,多难啊!”说到这里,老师拉起了我的手:“你能理解我!”

因为我刚刚从新疆回来,给老师带了一些葡萄干,还有一篮子无核的鲜葡萄。他立即摘下一颗,一边吃着,一边说:“真好吃,甜!”又开玩笑说:“就是小了一点,你怎么没给我买大的呀?”我如实地说:“新疆的葡萄都是这样的。”老师见我这么实诚,笑着说:“小是小了一点,但是很像玉啊!”时近中午,他让我在家里吃午饭。我说还有事情,来不及在家里吃饭了。他让我带上四个大苹果,说着就到小果篮抓了四个递给我。我连忙说,“我吃老师家的饭,拿老师家的东西还少吗?”他看我不拿,便拍了拍我的肩膀,硬是把苹果塞给我,说这是四季平安的意思。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站在门口,还冲我招了招手说:“我还欠你的画呢!我还答应给你画张画呢!”这是老师头一回把我送到大门口。哪知道,这也成了我和老师的最后一面。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六日,很多报章上登出了一条新闻:“新华社北京十二月六日电:昨天上午,中国画大师李可染因心脏病复发,在自己的寓所里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二岁……”

  (摘自《学画记》,山东画报社2008年3月版,定价: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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