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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在苦苦跋涉

2008-11-01 09:03:00 来源:书摘 牛汉口述 何启治 李晋西 编撰 我有话说

1974年底离开咸宁干校,在武汉过了两三天,1975年1月初回到北京。

但回来并非归队,还不是正式职工,革命队伍里没有你。在社里报到时,问何时参加革命怎么填,在政治处帮忙的卢某说:“你什么时候参加过革命

?”我好难受,我想不通,这是伤害人。

从干校回来,我分到资料室抄卡片,后到虎坊桥鲁编室,大约半年。舒芜、刘岚山等分到校对科。这个做法真叫反动。

从筹备到主编《新文学史料》

1978年我还没有完全平反,韦老太(韦君宜)信任,就调我去参加《新文学史料》的筹备,作为《新文学史料》筹备组成员。那时,有事儿社长严文井他们要请示中宣部的廖井丹和文化部的陈荒煤。我在干校和韦君宜一个班,常谈话,互相有所了解。

筹备“史料”时,我照韦君宜的说法写报告。后又去看萧乾,请他当顾问。后来他被委任为文史馆馆长。北平时期他和胡乔木认识,交情深。

最初想把杂志叫“新文学资料”,萧乾认为“资料”仅供参考,提出改为“史料”,说这样有权威性。改得好,刊物的性质都变了。中宣部副部长廖井丹批准了。萧乾在编译所人缘不佳,做个顾问还可以。对一个人,不能简单肯定、否定。在这个体制下,有的人难免会被扭曲了。大家各走各的路。

周扬他们办这刊物是为了抢救老作家的资料,请茅盾、冰心、叶圣陶、巴金等人写回忆录,还有他们手头的书信、日记,以“左联”为主,抢救年迈老作家的相关历史资料。

楼适夷参加了这次筹备会,周扬主其事,陈荒煤在操作,当初甚至想以社科院名义主编。但那时他们还没有出版社,所以跟我们合作。

严文井主持开过一次筹备会。我参加了,看到了廖井丹的批件,同意把刊物完全交人文社编。

《新文学史料》编辑组组长黄沫。黄沫是学历史的,爱说话,但对文学不大熟悉。副组长李启伦,我是成员,但我比他俩熟悉,起实际作用。楼适夷、萧乾是顾问性质,平时不来,有重要事才请他们来。

在用我的问题上,严文井、韦君宜是一致的。

1979年9月恢复党籍的事,韦君宜起了很大的作用。韦君宜让我写份检查通过胡乔木送胡耀邦,才恢复了党籍。我、王元化、曾卓、刘雪苇,四个老党员是一块儿批准恢复党籍的。检讨对胡风问题的认识,对“讲话”的态度,表示服从党的领导。但我没有变。到现在坚定不移。几十年大灾大难,醒悟了。

但韦君宜有时也做没道理的事:《胡风评论集》“后记”很长,他为自己辩解。孟伟哉认为不能用。屠岸很慎重。有一天,韦君宜要去上海改她的长篇小说《母与子》。去之前我和屠岸去找她,她表示不同意发胡的“后记”;如果要发你们发,你们负责。后向上打报告,出版局陈翰伯(人民出版社前社长)同意,转到中宣部,贺敬之也同意修改采用。韦君宜回来时说,牛汉,你要理解我。她是一个很诚恳的人。

1979年平反后任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新文学史料》主编。

楼适夷,老领导,没有深谈过,对我没什么影响。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与他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在他看来,我作为“个案”可能解决,“胡风集团”平反很难。有什么根据他没有说。

楼适夷很少写什么。楼适夷一生的作品(创作、翻译),基本上没有可以留下的东西。在批冯雪峰的会上却那么激烈,骂冯雪峰“你吃鲁迅”!没见他做过检讨。还有许广平也那样粗暴地批雪峰。

1981年或1982年,听到中宣部有意见:“史料”介绍“左联”不够全面;党内有些机密不应公开;社会主义方向不明确,有问题。我住东中街时,孟伟哉有一次来拜年,说“史料”有方向性问题。我问具体的,他没说。后来传说要整顿“史料”,到了没整顿成,牛汉又不好拿掉,就加了个陈早春也当主编。陈早春对我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你还照编,我不参与编务”。

此前中宣部派人来开过两次会。韦君宜提醒:冷静点,多听听他们的意见。来了好几个人,局级调研员×××主持。头天由我汇报筹备编刊经过。

第二次来他们谈,说刊物不宜停,高校、香港、海外都有影响,但要改进,加强左派人物的史料。此前,刘白羽、光未然等我们未向他们组稿,后来到2000年,光未然才上。还有延安座谈会前后,“左联”党组织,第三国际影响,瑞金时代……我知道跟第三国际的矛盾不能公开,“讲话”前后不好写,只能回避矛盾。秦兆阳回忆一生经历,从童年写到延安就停了。我一再催他写,他只叹气。

中宣部那位局级调研员又具体提出,是否办两个刊物。一是可公开发行的,即现“史料”,另一个由中宣部和出版社联合办,内部发行,还由我当主编。我有点意外,但这一来,内部的印几万,公开的未必有一千,确实是个实际问题。

后来,只能不了了之。实在难办,还是只能办这个已公开发行的刊物。

我1988年离休,新闻出版署返聘,继续任主编(新闻出版署有正式文件)。不能改变这个刊物的“方向”。我又编了几年。到1997年底,我坚决不干,从1998年起就以顾问名义参与,好多重要稿子,作家仍直接寄我,给我看过后,转编辑部。

《中国》:从诞生到夭折

《中国》对我来说,更有魅力,也是更能发挥我的长处的新刊物。

《中国》筹备在《中国作家》之前,即1984年底。丁玲提出“民办公助”,由作家自己主持编,作协只可协助,不能操纵。张光年、刘白羽不批。最后一定要挂靠在作协。但《中国》这个刊物,作协不给办公地点。《中国》编辑部从创刊到被扼杀,搬了三次家,也不宣传。不让你诞生,你一定要,就非要你拼命不可,最后壮烈牺牲。

1985年5月,牛汉随丁玲出访澳大利亚,在悉尼大学所摄。
左起:白洁明(澳大利亚汉学家)、孙明、丁玲、陈明仙、牛汉

《中国》创刊批下来,作协才急急忙忙办《中国作家》。显然是对着干。

艾青也不愿当《中国》编委。丁玲让我去劝劝艾青。艾青对我说,牛汉,你不了解,我不能参加。后来丁玲说,他和《中国》第二主编(舒群)在延安就有矛盾。

《中国》创刊发布会1984年11月28日晚上在新侨饭店召开,胡风去了,还有简短发言。

为了协助丁玲办好《中国》,我想辞了“史料”专办《中国》。丁玲、艾青等都不赞成,让我每周去两天照顾“史料”。后来就请了胡德培当“史料”副主编。

停办《中国》前有一次会议,作协党组的唐达成主持,鲍昌在场。《中国》编辑部有我、杨桂欣、邹进、王中忱、吴滨。唐达成就是来宣布停刊决定的。这是一次“宣判”的会。会议时间不长,唐达成就是代表中国作协领导来宣布《中国》停刊。后来还办了两期(1986年9、10月份)。

王中忱原在东北师大,现在清华人文学院当博导。他当时对新锐作家态度鲜明热诚。他人实实在在,深沉谨慎,但内心十分坚定。现在也不过五十来岁。当时丁玲是通过王震调他来的。

一个编辑部必须有三几个人忠心耿耿办刊物。如“史料”的李启伦、黄汶,真是忠心耿耿。在《中国》,核心人物除了我就是王中忱、邹进、吴滨等人。残雪的《黄泥街》,我看过说好,杨桂欣居然未通过编辑部审议就退了。我让打电报追回来。

鲍昌在青创会上公开说牛汉告洋状。当时确实有许多外国记者要来采访。只有日本《读卖新闻》的一个记者到编辑部来,我拒绝回答。鲍昌死之前向我道歉。其实我们平时见面谈得挺诚恳的。上边一定有批示,他当了官,开会时只能执行上边的决定。

最后一期,本来在湖南印,冯牧听说有一个态度激烈的“停刊词”,随即派人去要撤了这个“停刊词”。我们早已预料到一定有谁早密报了最后一期的内容,于是立刻让邹进带纸型到西安印了几千份保持原样的,发到国内外。

“停刊词”的正标题是《〈中国〉备忘录》,副标题是“――终刊致读者”,注明是“牛汉与《中国》编辑部同仁共同撰写”的。把《中国》筹备、创刊,改双月刊为月刊后的发展,以及发现新人,扶持“新生代”作家,在诗歌、小说、文学评论等方面的成就都梳理了一遍。“停刊词”把为什么停刊,编辑们的努力等都写得清清楚楚,充满义愤:

还要我们说什么!我们还能说什么!

我们感谢两年来所有和我们一起,为繁荣中国文学共同努力的朋友们!

对那些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中国》的读者们、对那些把咸涩的汗水洒在这片园地的辛勤作者们,我们要说,一切都不会过去!

为我国文学事业的改革努力进行探索的《中国》,得到今天这样的结局,我们感到十分痛心,但我们问心无愧!

在这里,我们借用一位被冤屈而死的诗人的诗句说:

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我们用阿垅的诗句来结束,真是很悲壮。

刘恒的成名作《狗日的粮食》是我发的,题目是我改的。冯牧在作协大会上公开批评改得不规范,说我破坏汉语。其实他是不懂农民的感情,父亲骂儿子都骂“狗日的”。它是一种很复杂而又真实的感情。

残雪的小说《苍老的浮云》,辗转周折,到了《中国》,我发了。

李启伦、黄汶一直负责校对,错别字极少。

《中国》从总印数两三万最后降到一万份左右。1985年8、9月份为了搞好发行,我和搞发行的鲍学超找北京市邮局管发行的人,表示《中国》这么先进的刊物,发行十万份没问题。

丁玲跟上边的关系尽管不简单,一般作协领导不敢碰她,但丁玲生前对我说过,我老了,等我死了,刊物更不好办了。魏巍后来在一次会上说丁玲不该让牛汉来编这个刊物。

唐达成去世前参加了一次《小说选刊》的座谈会。会上林希发言讲到《中国》停刊。唐达成隔老远说,牛汉哪,《中国》停刊你还耿耿于怀啊。我大声说,你知道《中国》是被迫停刊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有一本书(按指《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写唐达成一生,其中有一节写我编《中国》跟唐达成的矛盾。写的大体上是真实的。这个作者访问过邵燕祥,邵燕祥让他来访问我。

中国作协系统的刊物每个月有编辑月会。1986年下半年《中国》停刊前,我代表《中国》去参加。“牛汉哪,你走错门了。”唐达成对我说。我说,“我没错。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知道,唐达成的意思是我不要走丁玲那个门。

丁玲死后的讣告说,丁玲被错划“右派”,受到严重的迫害、打击。鲍昌传话说要删去“严重”这个词(1986年3月)。于是,所有“严重”的提法都去掉,只有我们《中国》还坚持按原样发。又打报告要在遗体上覆盖党旗,上边也不同意,只能覆盖一面“北大荒人”。丁玲追悼会由习仲勋宣读悼词。王蒙参加了丁玲的追悼会,并把小说稿给我。《中国》发过王蒙的短篇小说。

在那个时期,我同时编《新文学史料》和《中国》两个刊物,工作很累。当时我还编了几套丛书。

韦君宜在1980年初,曾要我拟定人文社现代文学出版规划,“丛书”、“全集”、“文集”、“选集”和单行本。我认真拟定了一套编辑出版规划,报胡乔木。后来陆续都出了。规划中本来有“丁玲全集”和“沈从文文集”等被勾掉,都降了一级出版。《胡风评论集》通过了,但“后记”出了些问题。胡乔木亲笔批《周作人选集》暂缓,怕出现“周作人热”。其他《茅盾全集》、《郭沫若全集》、《老舍全集》、《叶圣陶文集》等等都陆续出了。当时印的都不少。《瞿秋白文集》编辑组组长是王士菁和我。中宣部任命的,他在前,我在后。

我这一辈子,特别是建国后,编的两个刊物都不执行为政治服务的方针,只登作家的好作品。编刊不做违心的事。因为我受“五四”的影响很大。我编辑的刊物,真复杂,几次有人想撤我,没有撤下来。一辈子都这样。《流火》办了一期,《中国》虽然只有两年,但是影响很大。丁玲在时,就如此;丁玲死后,也就停了。很受气,但我从不后悔。

丁玲比较复杂

我与丁玲的交往很谨慎,她太深广了。

丁玲比较复杂,中国的大人物都如此。

1937年,我在太原听过丁玲演讲,是我二舅带我去的。丁玲那时三十多岁,穿的棉军装。许多年后,我曾说起此事,我说当年丁玲穿的棉大衣。陈明纠正我说是棉军装。

1953年我从部队回北京,参加作代会认识了丁玲。但是,与她的交往并不多。真正多起来,是因为编《中国》杂志。

丁玲没有官架子,从来不板着面孔说话。我编《中国》时,她不常在北京,有时候到外地去住一阵子。她在北京时,我经常请教她。

她的生活很简朴,昨天剩的米饭和菜混在一起煮煮就吃。她住的地方也很简陋,有一张床,像临时搭的一样,一张破烂的藤椅,书架子也很简陋。我感觉她好像永远在流浪,像是没有定居一样。可能是一辈子的奔波,没有安定的生活造成的。她也没有什么讲究的衣服,马马虎虎。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在写长篇,虽然没有完成。

陈明不大说话,也很少插话。但有时候,能听到他们谈一些家事。有一次,丁玲谈到陈明的孩子。虽然具体记不起来了,但能感受到丁玲很关心陈明的孩子,很开通,很有人性,人情味很浓。

1985年5月上旬,我和丁玲、陈明等(还有翻译和中国作协创研部的人)出访澳大利亚。那年她已经八十一岁了,坐飞机十四个小时,真够呛。但她身体还好,走路还可以,我们一起转。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生动、开朗、活泼、非常有生命力的人。

在悉尼,我看见她买冰棍吃。那个冰棍很大,有三四个中国的冰棒大,她吃得很香。她有糖尿病,却不在乎,这一点能看出她的性格。

1983年冬有所谓在思想战线上“反对和清除精神污染”的问题。在中宣部主持的一个会上,张光年、刘白羽他们发言,丁玲在后面就他们的发言说几句表态性的话。结果发表时丁玲成了打头的,他们缩在后面,要她承担“左”的责任,很可怕。丁玲对我说,以后发言可要注意。

王蒙写过丁玲,片面,他不完全了解丁玲。丁玲“左”的话,为什么同意让一帮年轻人负责编《中国》?

丁玲不是一个学院派的人。她的文章跟她的人一样,没有框框,很洒脱。丁玲人很聪明,感情生活(丁玲跟瞿秋白感情深,瞿和丁最好的朋友结了婚)、政治生活都经历过,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她是经历过“五四”的人,看到了历史的复杂性。

丁玲在1938年受到批判。丁玲跟我谈过,她的问题早就有结论。陈云是负责人。但是,延安的结论周扬他们都不理。上边对丁玲有看法,没有把她当成党的人,把她当成了异己。1957年以后,让她到处劳动。1984年才平反。我觉得她的晚年是不顾一切了,回到年轻时的心态,让我来编《中国》。一些看法,我跟丁玲谈过。如果我到延安,可能比她还惨。邵燕祥跟我说,如果我去,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人了。贺敬之到延安被“抢救”了一年。他比我还小,十六岁去。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有些作家不去,选择了到军阀的地盘两广去。解放后,中国的作家,花那么多时间改造,写交代材料,想起来,只能说是毁灭,是摧残。

1985年冬天,《中国》开过一次编辑会,改成月刊。丁玲意识到了,她去世后,《中国》肯定要被停刊,或者改变领导。《中国》内部也很复杂。

丁玲很谨慎,办刊物,很认真,她知道难。

(摘自《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三联书店2008年7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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