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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稿

2008-11-01 09:03:00 来源:书摘 刘希全 我有话说

这些底稿大都发黄、变皱,有许多已经残损不堪了,但我一直舍不得丢掉。在时光的流逝中,就是这些尺寸不同、厚薄不一的纸张,留住了我的孤寂、长久的观望、愉悦、清晰或者朦胧的回忆、持续的遐想,以及很多的妄念……所

有这些,我感到不仅存留在匆匆写就的、十分潦草的文字里,也留存在纸上的空白处。底稿上的文字,有些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写下的了,尽管那些时刻已消失殆尽,但我仍感到它们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尽管那些地点我已不能一一说出,但我感到它们又慢慢恢复,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体上了。

底稿,――它是与初始、本源、形成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这些字眼居住在底稿湿润的泥土中,从而才有了自己的根、不断变长变绿的叶子和枝条,才显出了自己的轮廊,才有了自己的音调、含义。除了底稿,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接近一个人的语言、目光、肺腑、颤抖的手指,不知道还有什么更能接近生活和命运的本色……

我珍爱这些或新或旧、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底稿,如同一个孤单的夜行者艰难地涉过激流,摸索着转过阴沉的山坳之后看到的结实的、还有些模糊不清的路面一样,――尽管每走一步还需要仔细地辩认,但毕竟踏实一些了,行进的速度有了加快的可能了。

我珍爱“底稿”这个词,它是独特的,是词汇中的词汇,它具有岩石、泥土的本质。

在底稿上,与自己、与世界、与一个个文字,相互搓捻,拧成一体。

底稿让我一次次开始,哦,这诗歌的源头!我仿佛是它――底稿的下游,我,完成的诗篇,是不能分割的,是互相不能阻断、舍弃的。

一首诗的诞生需要经过反复地打磨,需要许多白天和夜晚的不断淬火。它应是结实的,光华的,包容的,持久的,它朴素的品质保证了它的新鲜、有力、长久。

“朴素”――好像是离我们很远的话语。谈起它,现在有些不合时宜。

我想,朴素,是诗歌最根本的品质,它既是诗歌的起点,也是终点。在起点与终点之间,在它的进程当中,它也应像血液一样充盈着,繁复着,在每一行诗里,在每一个笔画中,……如果将它抽去,诗歌的其他东西,尽管还会暂时存在,还会在那里硬撑着,但终归会坍塌下来,成为纸张的垃圾,文字的废墟。

当然,对于朴素,不能有狭隘的、表面化的理解。在诗歌当中,它往往匿而不显,它指向的既是词语、语调,但更多的是指向关怀、包容、启示、融合,以及它们自然生成和显现的方式。

朴素是磁铁中的磁。

它是隐秘的,是内在的,是所有艺术作品的内驱力。

面对喧嚣纷繁的时尚,朴素往往一步步退开。它与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什么机缘,退到了最远处。只有很少几个人能听到这个经历过一切的人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更多的时候只能凭心灵(像另外一双耳朵)感觉得到。――朴素往往不说话,因为在大多数时刻他觉得真的是无话可说。如果说话,也多是短短的一句或几句(声音不高,但短促、有力,发人深省),这只能说明事情已经不妙,已经到了紧要的关头。他清楚地知道时尚以及周围的事物所有的来历和出处,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的偏见,更没有恶意,――有的只是歉疚和不安――他觉得早一些说出那些话就好了,它觉得人们的烦躁、苦闷、不能静下心、已定的败局都与自己有关。

诗人和他的诗歌,都应是朴素的,或者说都应是朴素本身。

世界上最伟大、最光辉、最长久的事物都是朴素的,――贺兰山、广西左江花山古代人类留下的线条粗犷、简洁的岩画,我国两千多年前完成的、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其中的《郑风・子衿》、《陈风・月出》、《小雅・采薇》、《周南・关睢》,――陕北安塞农妇们剪刀下散发着高原气息的窗花,哦,那里面有着她们的细心、坚强的性情和关于日月星辰的想象力,司马迁的《史记》,关汉卿的《望江亭》和《窦娥冤》,李白的《静夜思》、《将进酒》和《独坐敬亭山》,孟郊的《游子吟》,――瞎子阿炳反复吟唱的《二泉映月》,在青海几代人的喉咙上流传的《花儿》,――毕加索寥寥数笔完成的鸽子素描和在楼梯上悄悄走动的女子的画像,列宾影响巨大的、让观望者一直发呆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在人类博大、灿烂的诗歌的长卷里,我们还会翻阅到萨福的《在我看来那人有如天神》和《致阿佛洛狄忒》,彭斯的《一次亲吻》、《亚顿河水》,叶芝的《当你老了》、《茵纳斯弗利岛》、《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劳伦斯的《新升的月亮》,惠特曼的《我听见美洲在歌唱》、《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棵橡树》,狄金森的《我为美而死》、《秋景》、《话语》、《创造草原》,里尔克的《万物都处于循环之中》、《杜伊诺哀歌》,希梅内斯的《十月》、《情话》、《摩格尔夜曲》,帕斯捷尔纳克的《梦中的花园抛撒着甲虫》,阿赫玛托娃的《我爱映在窗户上的光》和《乡土》,布罗茨基的《献给约翰・多恩的哀歌》……像是一次心荡神迷的漫游,我们又看到了茨维塔耶娃,听到了她深切的、声音暗哑的独白……

所有这些作品都迫使或者说是启示我们,要静下心来,要努力使诗歌保持朴素的品格,要经常默念“敲打”这个词,要让它在耳边震荡、回响,它要像一把锤子来到手上,――要敲掉那些多余的、浮华的、虚妄的东西,比如那些夸张,比如那些沉滞的、缺乏生命力的想象,或者那些硬拼凑上去的、所谓的“意义”,等等。――这些东西应被彻底敲掉,从而使诗歌变得结实、有力,要露出筋和骨。

对于自己来说,要像一首诗中所渴望着的那样:“如果可能,如果来得及,要敲掉岁月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这种敲打,因是必然的,所以也应是持久的,――尽管非常吃力,尽管大部分时间收效甚微。

完成之后的一首诗,有着自己的经历和命运。但愿它与我们的人生与世界之间的联系更近、更紧了。在上一本诗集的后记里,我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现在我愿重复写下:

一首真正的诗歌,无论它的作者是谁,它的呼吸、节奏、它对生命和爱的倾诉,它的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纯粹的、如同陶瓷之光暗暗闪耀的美……会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会使我们又接近了许多:如同目光走近目光,如同膝盖碰着膝盖。

(摘自《此情此景》,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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