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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大院的故事

2008-12-01 17:44:00 来源:书摘 张华 我有话说

这个大院是民主党派的机关宿舍,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大院中活着的长辈已寥寥,曾经的玩伴不少也都离去。他们却始终是我过去的一面镜子,我怕在镜中照到过去的自己。一幕幕悲剧与闹剧曾轮番上演,看多了,心凉了,内心刻满了深深的恐惧,我过去的魂失落在了机关大院……

抗战夫妻

江伯伯是机关副秘书长,山西人氏。他比父亲小五六岁,冬天总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夏日一成不变白色短衫,领口从来扣得很紧,不苟言笑,跟父亲一样凡人不理。又由于个头偏高略胖,比父亲威严许多,却缺少父亲的儒雅,给人的印象更加眼高于顶。他管行政,与总务的工人打交道多。大院中工人阶级最是恨他,“文革”中首先起来造反,狠狠报复了一把。运动初起时,响应共产党员人事干部的号召,他是第一批被揪出来的,拉到台上批斗。一次甚至把红卫兵招来,举起皮鞭将他猛抽一顿。听观看批斗的人说,当时就把他的头打破了,鲜血顺着脖颈淌到白衬衫上……好在他想得开,命也大,没过多久,上面便将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派了。江伯伯虽属走资派,早年参加过民主运动,却没在党,这才逃过一劫,慢慢被造反派淡忘。

由于没生过孩子,初到大院的江妈妈显得相当年轻,身材适中,皮肤白皙,又因戴副眼镜,凭添了几分温文尔雅。她是高度近视,上下班从不骑车。每日早晚常能看见她从我家门前走过,手里拿个皮包。引起我注意的是她手里那个考究的皮包,阳光下熠熠生辉,映衬得拿包的女子也考究起来。

母亲是个热情人,见面爱主动与人打招呼。她和江妈妈是同庚老乡,很快便稔熟,进而无话不谈。如果说母亲在大院中还有朋友,就该是这位江妈妈。

作为职业妇女又没有孩子拖累,江妈妈对家务很不擅长。为此,她曾向母亲诉苦,说江伯伯总骂她笨手笨脚。母亲便将自家的泡菜捞出来,教她怎么用肉末炒。第二天,她满脸笑容来到我家,说江伯伯特别爱吃,并一个劲儿夸母亲能干。受到鼓励的母亲越发来了精神,又教给她几样自己的拿手菜。

江氏夫妻在大院住到大约1959年,我小学五年级时,他家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位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儿,一看就知是从乡下来的,身穿土布衣服,面对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不知所措,只能以呆滞的目光应对。

男孩子来了没几天,江妈妈就来找母亲了,满脸愁云,无奈中夹杂着几丝愤懑。两人关起门来,唧咕了大半天。江妈妈前脚走,母亲便在后面开启广播,替她抱起不平。

原来,那男孩儿为江伯伯与前妻所生。抗战时期,江伯伯从老家辗转来到重庆工作,在那里邂逅了江妈妈。那时的江妈妈迈出校门不久,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比她大几岁的江伯伯眉宇间透着英武,精明能干,一时间给年轻的姑娘留下深刻印象。当江伯伯表示自己是个没有家眷的单身汉并主动向她示爱时,她很快缴械投了降。嫁给江伯伯后,她却有点后悔,因为她实在并不了解这个男人。江伯伯的表现就像雾重庆,将自己包裹在云雾似的秘密里,有许多事情不叫她知道。为共产党做秘密工作也就罢了,当她得知老江在老家居然有老婆孩子时,一颗心简直冻成了冰棍儿。她特别爱面子,原以为找到的是如意郎君,没想到却受骗上当,等于做了人家的小妾。无奈生米已然煮熟,她惟有将满腔的委屈藏于心底,连父母都不敢告诉。其实,这也是抗战中的一大特色,俗称“抗战夫妻”。

尽管对老江耿耿于怀,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内心也逐渐平复:眼不见心净,只要原配与孩子不到跟前,他们不就跟普通夫妻一般无二吗?

然而,前妻的孩子不打声招呼便到眼前了。好歹也得知会一声吧,这是起码的尊重……思前想后,她觉得特别委屈,对旁人说不出道不明,憋在心里胸膛简直要爆炸,她只有到母亲这里来倾诉。

江妈妈不是母老虎,何况“无后为大”,她又不能生,也只有又一次面对既成事实了。

从此,我们在大院中玩儿,就看到江家的男孩儿怯怯地站立着呆看。不久,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建国,当时最时髦的名字。

为与江伯伯赌气,也为了老来有所依靠,江妈妈终于鼓足勇气对抗,领养了个女孩儿。大院中都知道,那是个被丢弃在医院的私生女。自从有了女儿,不擅家务的江妈妈更加手忙脚乱,虽然请了个保姆,她还是不放心,时常匆匆出入我家,向母亲请教育儿经验,或是求教缝纫知识。母亲有求必应,不断帮忙出谋划策。但有时会忍不住背后说她几句,有福不会享,这么不能干,有的罪受喽!

有一次,母亲从江家回来,进门便对我说,你江妈妈让我去给小柔改衣裳。顺手拿出件旗袍,真好看!她给我看她穿旗袍拍的照片,漂亮得很!唉,没想到被老江骗到了手,冤枉啊!你说老江多没良心,小柔的生活费、保姆费都是江妈妈一人出,他这当爸爸的竟一毛不拔。山西老心儿,就是小气……

父亲在旁打断了她的话,别人家的事情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可母亲就是当时住了口,一会儿还是要忍不住唠叨的。

时间如飞,建国进了高中,小柔也逐渐熬大。建国一直在所谓的棒子面中学读书。自从进入高中,他出息了,不但入了团,还当上干部,我则越混越抽抽。

到了“文革”,大院人的命运则基本相同,建国去了东北兵团。他甚至比我办回来得还晚,但没有耽误娶妻生子,后来在某机关做小干部。

小柔很幸运,由于年龄小,学业没在“文革”中耽误。惟一的挫折是第一次考大学只被外地学校录取,而江妈妈说什么也不叫她去。那时的规定必须服从分配,否则将再没资格入大学。眼看小柔上大学无望,多亏机关为她出了个证明,也许还是沾了民主人士的光吧,她第二年又考取师范,毕业后在中学当老师。

儿女们出去单过后,江氏夫妻到晚年取和平共处、互不干涉方针。除病痛外,他们都活到了高寿。

除抗战夫妻这一中国特色及“文革”中的小插曲,这对夫妻该算比较平安地度过了一生。

人生的大起大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有时就想,什么人生的大境界、小境界,惟有平安是福。然而,能得一生平安的人在我周围似乎不多。

“假积极兼破鞋”

杨阿姨是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搬进大院时三十余岁,两个儿子比我大几岁。她个子不高,肩膀略宽,修眉大眼,眼角上挑,脸总是抹得雪白,长得颇像唱京戏的青衣。

听母亲与邻居闲聊,据说她丈夫解放前夕丢下她们母子,仓皇逃去了台湾,她是靠一个政协委员的关系被介绍到机关的。因文化程度只有高中,便只能做普通文员。

但她很活跃,是文艺积极分子,货真价实的票友。我就曾在政协礼堂看过她演《四郎探母》,饰四郎的原配夫人,虽没多少戏份,唱做却像模像样。连她的大儿子也跑了一回龙套,让我们这些一起玩儿的孩子兴奋与艳羡。

只是,应了“寡妇门前是非多”那句老话,院里的女人总对她指指戳戳。按大院中孟伯母的话说,她是“假积极兼破鞋”。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她见到大院中的女人话并不多,可看到男人则往往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笑得很甜。

只有一个例外,她和父亲在一个部门,两人见面却总是鼻子不对鼻子,脸不对脸。她往往将头一偏,脖子扬起老高,似乎两片薄嘴唇也抿了起来,那模样显得挺刻薄。我曾问过父亲,你怎么得罪了杨阿姨?父亲却只意味深长地咳一声。他向来谨言慎行,本不敢多走一步路的,这与话格外多的母亲对比鲜明,我也就不再多问。

记得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时,院里对杨阿姨的指戳更加沸腾,舆论的热度几乎达到一百度以上。

故事要从住在另一单元三层的韩伯伯说起。韩伯伯是组织部部长,很有实权。他人长得高高大大,几乎可与一表人才沾边儿,只是眼睛略小,却也炯炯有神,透着机灵。有地位有相貌的他却很和气,见到院中所有的人,不分老幼尊卑,一律亲热地谈笑。

韩伯伯似乎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女孩子,经常拉我们到他家玩儿,请大家吃糖果。稍大,则介绍好书给我们看。记忆中,我就是在他家看到《基督山恩仇记》的。他拿出书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并主动将四本一套的书借给我。

曾有好几年,他自己一人住,据说老婆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后来,他老婆调到北京,带着个还没上学的男孩儿。韩伯母人挺秀气,文质彬彬。然而好景不长,她在学校刚教了几天书,便生了一场大病。从医院出来,竟站不起来,成为了半瘫。我去看过几次,韩伯母不能走路,也不怎么说话,终日坐在床上闷头看书。

那一阵,杨阿姨往韩家跑得特勤,出出进进都与韩伯伯一起。逐渐,就传出她与韩伯伯搞上不正当关系的新闻。矛头所指皆向杨阿姨,对韩伯伯倒没人计较,似乎他特别无辜。

忽有一天,韩伯伯不知去向。问父亲,才知他在政协礼堂又与一长得漂亮的服务员搞上了,因不答应与其结婚,对方恼羞成怒,将他揭发,因此作风错误,他被降职处分,下放外地去了。据说,韩伯母也与他离婚回了娘家。千夫所指的杨阿姨却安然无恙,仍稳稳扎于大院之中。

这时,才传出韩伯伯的旧闻。原来,他竟连骗带诈结过三次婚,韩伯母是被他骗到手的第三任老婆。可真够倒霉的,被人骗婚,这么年轻又瘫痪,不知这雪上加霜的逆境她如何承受?

韩家人去楼空。

韩伯伯从大院消失后,杨阿姨仍是孟伯母与母亲茶余饭后咀嚼的零食。她的传闻越发多起来,今天是和某政协委员搞上了,明天是又和某带长字的上了床……有关她的新闻听多了,我对她自然越看越不顺眼。逐渐,除非躲不过去,我一般不跟她打招呼。

“文革”中,第一批被揪出来的当然有杨阿姨。她的处境比父亲惨多了,不只被贴了许多大字报,还让红卫兵拉上台去,脖子上挂两只破鞋,批斗过好几回。那场面我没亲见,只听邻居们绘声绘色地谈起。不知为何,虽然我对杨阿姨从来没有好感,听了这些,心里却不太好受,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因为当时无论是父亲还是自己,处境都不大妙。面对乱哄哄的批斗场面,常常不由自主产生荒谬想法:都是人,干吗非要叫他们低头弯腰、挂牌子戴高帽,不当人看呢?

幸亏杨阿姨倒霉的时间不算长。这女人的承受能力确实非同一般。遭批斗时,平日见她也像没事儿人似的,脸上似笑非笑;红卫兵一旦将她抛在脑后,她的头便迅速抬起来,还参加了某造反派组织。母亲评价说,这女人的脸皮实在太厚,居然还积极造反,她也配吗?

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大院中没历史问题的凤毛麟角,几乎都属父亲这类,严划,便归于历史反革命的群类。甭管杨阿姨作风如何,本人的历史却比他们干净。

她到底怎样积极我不知情,因为1967年底我即去内蒙古插队了。但五年后我返回北京,户口、工作没着落的那两年,经常遭遇半夜鸡叫似地查户口,敲门进来的人中总是有她。夜半昏黄的灯光下,总感觉她的一张脸又长又冷,似乎我们从不认识,甚至很可能我就是潜在的阶级敌人。要不,她怎么会不厌其烦,一次次让我拿出兵团的探亲证明,包括母亲一人的户口,翻来看去,想从中分析出敌情?

对我来说,敲门声先是引来一阵恐惧,紧随其后的便是麻木,只因这样的嘴脸已司空见惯。当着杨阿姨他们,母亲陪着笑脸,有些过分殷勤。门刚关好,她脸上就充溢着愤愤不平。别人也就罢了,污七八糟的人竟也骑到脖子上来拉屎!

“文革”结束,大院中的大人都老了,纷纷退休,再没了斗志与心气儿,只剩下保重身体,杨阿姨当然也不例外,成为经常跑医院的老太太。母亲唠叨的话题变为她遭了报应,两个儿子先后结婚,却又前后脚离婚。孩子离婚,对老人来讲该算最头疼的事情了吧?

那时,我已搬出大院,几乎没再见过杨阿姨。只听母亲说起,她六十多岁得了癌症,折腾几个月后去世。

设身处地替杨阿姨想,她的一生也挺可怜,年纪轻轻便没了丈夫,独自养活两个儿子,支撑着一个家,直到死都孤身一人,难道要她守活寡才是本分?

随改革开放,人的思想也逐渐解放。今后,“破鞋”这个词恐怕会从字典中消亡吧?杨阿姨的时代结束了,同代人活着的毕竟已经寥寥。她以她的活法儿活过了她的时代。

寡女

寡女的姓名暂且隐去,就将她称做吴女士吧。对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她的事迹全由父亲向我讲述。

吴女士终身未婚,一生都苦恋一个男人。反右前后,她曾在大院住了些时日,以后搬走,“文革”结束又搬回来,直到终老。

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未毕业便参加工作,在国民党某部做科员。在那里,她结识了时任该部部长的要员王某。吴女士才貌双全,王某为青年干才,彼此一见倾心。无奈王某已婚,妻儿在堂不忍离弃。而吴是非他不嫁,从此一生未婚,只做他的红颜知己。这段旷世恋情大约维持了半个世纪,直到王某作古。

抗日战争前后,吴参加了民主运动,后成为某市副秘书长。王因是国民党高官,未予接纳,但吴参加民主运动,肯定在各方面得过王的支持与帮助。解放后,王任人大常委会常委,吴则为全国人大代表,两人都是党派的中央委员。

反右前夕,人大曾组织部分委员及代表去外地视察工作。王从家乡视察回京,正赶上了鸣放。会上,他将地方干部描成一塌糊涂,指责他们把家乡搞得一团糟。吴女士性格泼辣,一贯心直口快,向来不喜歌功颂德这套,她觉得自己对民主运动颇有贡献,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与位置,如今只做个摆设,心中难免不平,便时常有些微词。鸣放会上自然会把这些牢骚放出来,又对人大提了不少意见。

两人不识时务地一起放炮,同时被打成右派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引蛇出洞”之后,机关成立了打蛇小组,父亲有“远见”没胆量,一直未给领导提过任何意见,有幸忝列组员,组织上曾安排他和几位组员共同整理过吴女士的材料,对其进行有组织有目的的揭露与批判。

反右之后,王某及吴女士在人大的职位无疑都被取消,但考虑到两人均为有影响的人物,年纪也已不小,便让他们到国务院参事室挂份闲差,领份不薄的口粮,进行监督改造去了。对这种遗老级的人物,也算体现了宽大为怀的政策。

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大院探望父母。此时王某已作古多年,右派们几乎都改正了。我见不远处有一白发老太坐于残疾车上,一保姆在旁陪侍,正晒太阳。

母亲指着她悄声对我说,那是吴某,全国政协委员,腿摔断了,没儿没女,只一外甥有时来看望她……言外之意活得挺惨。

此时的她沐浴在阳光里,白发闪着耀眼的银光,显得雍容华贵,那一对眼睛有种大彻大悟之后的睿智与静谧,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太太,离红颜薄命及凄惨这些词汇何其遥远!

快乐的老单身汉

有位快乐的老单身汉与我和咪咪交往最多。他是机关副秘书长,全国政协委员,姓林,因当时已五十多岁,秃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已然花白,大家便都尊呼一声林老。我们背地里叫他林老,当面称他林伯伯。其实他都无所谓,尽管有一定地位,却没一点架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满脸堆笑,还特别爱开玩笑。

单身汉们常有人提出带漂亮的咪咪去打牙祭。她胆子特小,一个人自然不敢去,我于是有幸成为陪吃的蹭客。记得林老好几次带我俩去饭馆吃饭。

一次大吃之后,他将我们带往南河沿附近一处私宅。典型的四合院,里面还有一个小花园,长满花草,盆栽是两棵铁树。林老向我们讲解了铁树几十年才开一次花的知识,然后笑着说,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它们开花啦,就看你们了!说完哈哈大笑,仿佛不是在谈生死问题,而是在讲笑话。

他介绍我们同他的哥嫂认识,说他哥哥一家住在这里,他哥哥似乎对他很恭敬的样子,倒像他是兄长。大家坐下喝了一壶茶。回家路上,他对我们说,那宅院其实是他的。自己为吃住方便,平日只住在机关宿舍。

童言无忌,我只觉得那么一所大宅让给别人可惜,忍不住问他,你干吗不自己住啊!他不笑了,说一个人住那么多房显得太空荡了。他接着说,他其实有老婆和一儿一女,只是都不在此地。妻女在台湾,儿子在美国。

那时的我尚没有阶级斗争概念,更没将台湾及美国与反动派联系在一起,只认为这两地距离太过遥远,觉得他一个老人太过孤单。

不久,他从新疆视察回来,将我和咪咪叫到他的单身宿舍,说咪咪长得像新疆人,给了她一顶新疆绣花小帽,并顺手给了我一只玉手镯。虽然出来的时候很兴奋,可总认为林老更喜欢咪咪,便觉得那顶小帽漂亮,有好几天在头上试来试去。咪咪一贯让着我,当然不会与我计较了。

稍大,与父亲谈起林老孤身一人的孤单并问起林老的历史。父亲说,北平和平解放时,他与傅将军一同起义,是某集团军司令,毕业于讲武堂,职业军人出身,参加过军阀混战,抗过日,更与共产党的军队交过手……按现在的话讲,曾经是军阀……

那时,在我的观念中,国民党将军统统反动,双手沾满革命者与人民的鲜血。至于是否曾经与日寇浴血奋战,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所受的教育是只有八路军抗日,而国民党一律卖国。可在感情上我又不能将和蔼可亲、说话随便的林老与面目狰狞的反动派联系在一起。莫非如今的他戴一副假面具?至此,自觉不自觉中我开始与他疏远。

大约几年后,听说林老再婚,从此搬了出去,偶尔在机关见到,也仅点头而已,称呼都省去了。

“红卫兵”破“四旧”的高潮一来,以林老的历史,自然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听说揪斗大会就在机关举行,他被挂上“反动军阀、土匪”的牌子,在台上“坐飞机”,被鞭子抽得满身伤口……没几天,便听说他服安眠药自杀了。

那时的我正被小批小斗。听说了他的死讯,竟想起他对我和咪咪的种种好处来,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一时竟忘了,他是革命人民的敌人,其行为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如今回想起来,林老是职业军人,出生入死,已不知多少次从阎王爷身前擦身而过了,他必是将生死看得很淡,惟有将尊严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在羞辱面前,他只有选择速死一途。

  (摘自《幸福天上寻〈良友丛书第6辑〉》,文汇出版社2008年7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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