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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淆的错误

2009-02-01 11:41:00 来源:书摘 陈四益 我有话说

书有各色。有的看了书名就没胃口,有的翻上几页就兴味索然,有的浏览一过再无重读的欲望,当然,也有的会不时有兴拣出再看――虽然未必是从头到尾细读――而且每读都会引发新的思绪。譬如最近,我就又在读孔尚任的《桃

花扇》。

这回重读,吸引我的既不是离合之情,也不是兴亡之感,倒是《听稗》一出中柳敬亭说《论语》引得我大笑开怀,深憾先前几次读时怎么不曾领会得其中的妙处。

那柳敬亭说的是《论语・子罕》章中的一句:“子曰:‘吾自卫反于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按照郑玄的注释,是说鲁哀公十一年冬,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那时“道衰乐废”,孔子“正之”,于是“雅颂各得其所”。这样的注释读来真正乏味。朱夫子朱熹的注释比之郑玄也好不到哪儿去,依旧是就经解经,全无趣味。钱穆的《论语新解》说“乐正”有两个解释,一是说“正其乐章”,一是说“正其乐音”,二者可以兼采。虽然稍微详细一点,仍不离学者作注的套路。就是新近出版的李零的《丧家狗》,虽然很受一班卫孔者的攻击,但他做的还是正正经经的学问,不曾离开《论语》文本的原意。

柳敬亭就不同了,他是位说书名家――用今天的廉价恭维术,必定称之为曲艺泰斗或评书大师,因为脸上有些麻点,所以人称柳麻子。当陈贞慧、吴应箕、侯方域三位大名鼎鼎的文人慕名往访时,他虽然客气了两句说“相公都是读书君子,甚么《史记》、《通鉴》不曾看熟,倒来听老汉的俗谈”,“只怕演义盲词,难入尊耳”,但依旧当仁不让,要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侯方域不解,正儿八经的经书,怎么能以说书出之?这情景倒颇像央视“百家讲坛”的说客谈经讲史之后学界的反应。柳敬亭一笑道:“相公说得,老汉就说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说他一回。”

到底说得说不得?只见柳麻子将醒木一拍,果真讲起了《论语》。他讲《论语》与注经家大不相同,一不解释词义,二不引述经文,倒是把《论语》中略有相干或全不相干的一些内容,捏合成一个故事,听起来有声有色。在《论语》中,有几段记载。一段说鲁国大夫季孙氏用了周天子才配享用的八佾之舞,孔子大怒,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段是说齐国送给鲁国一队女乐。季桓子(《史记》以为就是季孙氏)收受了, “三日不朝”,于是孔子失望,离开了鲁国。再一段记载了鲁衰,鲁国“中央乐团”的团长大师挚跑到了齐国,少师阳入于海,负责以乐侑食的亚饭、三饭、四饭等乐官去了秦国,击鼓的方叔隐居河滨,打小鼓的、敲磬的也都散而之于四方。这几段文字同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杂糅起来,就成了柳麻子那段大书,说因为孔子正乐,所以那些乐官都“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不愿再做季氏的帮凶,于是纷纷逃离。那些唱词尽有可观。如“自古圣人手段精,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见一伙乱臣无礼教歌舞,使了个些小方法,弄的他精打精。正排着低品走狗奴才队,都做了高节清风大英雄。”这是总括故事内容,说因为孔子正乐,那些乐官都有了觉悟,不给季氏抬轿子了,由走狗奴才,一变而为高节清风。讲大师挚逃往齐国,道“往常时瞎了眼睛在泥窝里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个清。”大师挚一走,“这一班劝膳的乐官不见了领队长,一个个各寻门路奔前程。”打鼓击磬的又别有想头:“您嫌这里乱鬼当家别处寻主,只怕到那里低三下四还干旧营生。俺们一叶扁舟桃源路,这才是江湖满地,几个渔翁。”

几段经文杂凑了一个故事,编排了几个人物,有说有唱,说唱的词语又通俗易懂,当然要比枯燥的读经有趣得多。加之柳麻子不肯与奸党为伍,刚刚从阮大铖府里出走,这一段乐官去鲁,恰好似现身说法,更有讽喻现实的精神。难怪几位文人听罢,个个赞不绝口,没有像十博士那样要讲《论语》的于丹下课。

柳麻子是否真的说过《论语》,恕我孤陋寡闻,没有见到记载,但孔尚任这一段鼓词自有来历,它几乎是照抄了他的山东老乡木皮散客贾凫西的鼓词《大师挚适齐全章》。所以不管柳麻子是否说过,用鼓词的形式说《论语》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学问家注经是一种套路,说书家说经,是另一种套路。在当初,如果为了科举应试,自然要去啃郑玄、朱熹,就像今天大学生、研究生要做论文必须去看杨树达、赵纪彬一样。但市井百姓,既不要应试,又懒待啃那些高头讲章,他们就宁可听柳麻子的说书,既不费力,又有趣味,一边品茶,一边听书,听的是故事,乐的是新奇与噱头。这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就成了他们文化历史的基本知识。直到今天,一般百姓谁耐烦去看《三国志》,有关三国时期的人物故事,依旧是从《三国演义》、三国故事戏或电视连续剧中得来。新近则又多了“百家讲坛”中俗讲的来源。这些知识是否正确、准确,平头百姓是不在乎的。只要这些说书人不要自大到认为那些俗谈盲词才是真正的学问,还要封为“学术明星”,这两种套路本可以各安其位,互相欣赏的。柳麻子可以读经史,尊重那些饱读《史记》《通鉴》的相公,相公们也可以听说书,而且听罢之后还由衷赞道“如今应制讲义,那能如此痛快,真绝技也”。

看《桃花扇》到此地,不由大笑开怀。堪笑这一阵报刊上闹闹嚷嚷,其实是天下本无事,都因把两种套路混淆起来,才弄得人言藉藉。不如说书人醒木一拍,道一声“献丑,献丑!”听书人也回应一声:“妙极,妙极!”就此走开,各干各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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