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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医生的救赎

2009-02-01 12:37:00 来源:书摘 朱晓军 著 脚印 选编 我有话说

这是一位勇敢的女性跃出酱缸、与发黑的医疗腐败现象搏斗的故事。主人公陈晓兰秉持的良心与责任心,做了大多数人敢想而不敢做的事。她悲壮地以匡正没有是非、没有标准的一团烂泥的医疗秩序为目标。她常常深陷危机,但总是挺直腰杆;她不断面临内心的焦虑和生命的危险,但她代表了这个社会的价值方向,从而赢

得了人们的尊重和支持……

2006年底,陈晓兰向上海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举报上海协和医院,她认为这家医院在药品和医疗器械的使用上存在严重违法违规问题,他们给病人开“三无”药品。

陈晓兰的举报得到上海市药监局有关部门的重视,他们表示元旦后对这家医院进行突击稽查。

上海协和医院不是一般的民营医院,他们有能力将开办两年多的“上海市闸北区民办协华医院”包装成“百年协和”,将籍籍无名的民办医院包装成闻名遐迩、病患如流的大医院,那么肯定有强大的能力遮掩事实和维护这棵摇钱树。

2007年1月4日,上海市药监局上班了,陈晓兰早早就赶了过去,催促他们去执法稽查。那位资深官员告诉陈晓兰明天就去。陈晓兰提出要监督执法,配合检查。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陈晓兰回到家,又忐忑、焦虑地度过一天。

5日上午10时许,陈晓兰接到电话,邀请她去上海协和医院配合执法稽查。她急忙打电话给新华社记者刘丹、《南方周末》的记者柴会群,还有病人王洪艳,让他们火速赶到医院。

在门诊部门口,陈晓兰见到了刘丹和柴会群,紧张的心绪略微放松一下。他们俩是以病人的身份配合执法稽查的,他们年龄很般配,看上去很像是一对小夫妻。陈晓兰对视一下,没有说话。他们领会了她的意思,紧跟在后。当陈晓兰他们上电梯时,刘丹和柴会群也挤了上去。

三层是不孕不育诊疗中心,几位候诊的病人静静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柴会群和刘丹走了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他们转瞬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像采访似的对身边的病人不断地发问。

刘丹和柴会群的举止很快引起保安的警觉。保安手持对讲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楼梯口,目光像见血腥的苍蝇叮在他们俩身上。

陈晓兰看着很着急,怕保安发觉了异常报告医院,那样这次行动就会流产。陈晓兰有点儿焦急不安,目光不时瞟向楼梯口,等待着王洪艳。她告诉陈晓兰,在她做完“宫-腹腔镜手术”的第二天,医生又将她领进三楼的更衣室,让她躺在一张黑色革面的窄床上,给她做了“输卵管通液”手术。陈晓兰突然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不是医疗落后、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不是黑龙江边的小镇,怎么可能在更衣间里给病人动手术?

陈晓兰只知道三楼的更衣室,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间,在这一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娇小玲珑、穿着时尚的王洪艳走过来,陈晓兰脸上的焦急不见了。她朝陈晓兰轻轻点点头,转身径直朝诊疗室与治疗室之间的楼梯拐角处走去,在挂有“更衣室”牌子的房间停下,“咚咚咚”敲几下门,然后推门而入。她进去转一圈儿就出来时,陈晓兰和两男一女的稽查人员已到门口。一位护士横在门口,把陈晓兰他们挡住了。

“药监稽查。”稽查人员说道。

护士只好让开,让稽查人员进去。这间称之为更衣室的房间里却没有更衣柜,房间像西瓜似的被切割成若干个小间,所不同的是西瓜切开后襟怀坦露,房间分割后更加幽深和诡秘。一阵阵熟悉的医疗器械碰撞声钻进陈晓兰的耳朵,她循声而去,里边正在做手术。一位女病人下身赤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在她身边忙碌着。见此,两位男性稽查员慌忙躲了出去,陈晓兰和女稽查员挨屋检查一遍。那里边总共有6小间,靠门的两个房间设有妇科冲洗台,靠里边的房间摆着两张妇产科用的手术床。设施简陋,不仅没有消毒隔离措施,甚至连洗手的设施也没有。

陈晓兰和张老师挨屋检查完后,没发现中药材和中药制剂。

陈晓兰查这个房间的目的就是想确认这家医院是否在更衣间里给病人做手术。看来王洪艳说的没错。

更衣室里的手术结束了。医生和护士意识到进来的几个人绝非等闲之辈,神色有点儿紧张。

医院的一些人员像快速反应部队似地出现在更衣室。

六楼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仓库和走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草药。陈晓兰看了看,那些装在编织袋子里的草药连个标签也没有。她去过中药店的草药仓库,每一种草药都放在药架上,标签上注明是什么药,什么时间进的,产地在哪儿等等。

“哪有像你们这么样摆放中草药的?这也太不规范!”稽查人员忍不住地说道。

“你们的虫草在哪儿?”陈晓兰问道。

虫草即冬虫夏草,既不是虫,也不是草,而是虫、草结合的奇异东西。这种草药产于青海、西藏等地,属于名贵药材。在王洪艳出院时,祝医生给她开了10付中草药(总共20袋),药价为5584.5元。这种医院煎制好的汤药制剂为褐色液体,真空塑料包装上既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没有“上海协和医院煎制”的字样,也没有中药处方。王洪艳不知道这种像酱油汤似的中草药含有什么贵重药品,只知道这药价格非常之高,每次服用一小袋,每袋279.22元,比人头马XO还要贵许多。

陈晓兰告诉王洪艳处方是证据,无论如何也要搞到手。王洪艳三番五次地找祝医生索要那份中药处方,祝医生没办法只好把处方给了王洪艳。陈晓兰看过那张中药处方,上面列有32味草药,其中的第10味药是冬虫夏草,数量为1克,总量10克;第26味药还是冬虫夏草,数量8克,总量80克。让陈晓兰费解的是为什么在同一张处方上出现过两次冬虫夏草?为什么第一次是10克,第二次是80克?

王洪艳还算幸运最终要出了中药处方,安徽农民小胡意识到中药处方的重要性后,他多次地跟主治医生要他妻子的中药处方,医生理直气壮地说:“中药处方属于我们医院的知识产权,是不能给你的!”对那些没有拿到处方的病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什么药。在陈晓兰调查的病人中,几乎每位都服用过这种中草药制剂,有的病人每月服这种药就要花一万多元钱。

那褐色的药液中是否真有冬虫夏草?陈晓兰对此深表怀疑。

在陈晓兰的追问下,保管员将她和稽查人员领到三楼,进入楼梯口旁的一间挂有男更衣室牌子房间。那房间里堆放着一箱箱的西药,保管员在药堆旁边找到一床头柜大小的保险箱,俯下身去将保险箱打开,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掏出一小包草药。陈晓兰接过去看了看,果然是冬虫夏草。这家医院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女更衣室是手术室,男更衣室是西药仓库。如果没人领着的话,外人怎么能找到那间手术室和这间西药仓库呢?医院为什么要将这两个地方隐匿起来呢?“这种冬虫夏草两万元钱一公斤。”保管员解释道。

在陈晓兰小的时候,在青海工作的姑姑经常给她的父母捎冬虫夏草,所以她很小就认识冬虫夏草。陈晓兰看看手里那两万元钱一公斤的冬虫夏草,它的个头很小,颜色有点儿发黑,好像在保险箱里存放多年。再看看包装,上面既没有批号、重量、产地,也没有生产日期。

“你们有多少虫草?”陈晓兰问。

“一包。”保管员说,

“这只有100克,够几个处方用呢?”陈晓兰问道。

祝医生给王洪艳开的处方有冬虫夏草90克,这只是一个处方,祝医生一天要看多少病人,开多少中草药处方?这家医院有多少像祝医生这样的医生?

“我们的冬虫夏草刚用完。”保管员说。

解释是无奈的,若不说刚用完,稽查人员要是让他把其他虫草拿出来,他上哪儿去拿呢?

解释又是愚蠢的。愚蠢的解释就像在帽子上打了一个补丁,不拆补丁就知道那是个破帽子。冬虫夏草刚好用完了,那么待煎药里的冬虫夏草能拿出来看看么?另外,陈晓兰在药房问过煎药工,他们说像冬虫夏草那样的贵重药材,不仅要当着患者的面放进药里去,煎好之后还要把药渣还给患者。你们的冬虫夏草用完了,药渣总得有吧?

如果上海协和医院总共购进100克冬虫夏草,两年多给病人开了大量的冬虫夏草,结果库里的100克冬虫夏草一克都没少,那么卖出去的冬虫夏草是哪里来的?

破绽像衣服上的口子越扯越大,掩盖不住了。他们拿不出冬虫夏草的进货发票,也拿不出台账。

陈晓兰和执法人员走进煎药室,看见六个煎药锅,这比她在药房见到的还要多。

“有没有正在煎的药?”陈晓兰问两位煎药工。

“没有。要等医生开出方子,我们才能煎。”一位药工说。

“病人来一个,我们就煎一次。”另一位药工补充道。

“煎药机的工作指示灯怎么是亮的,这不正在煎药么?这锅药的处方在哪?”陈晓兰盯着一台煎药机问道。

陈晓兰和刘丹跑过几家药房后,不仅弄清楚了西医不能开中药汤剂处方,而且还知道了中药汤剂煎制工序和要求。两名煎药工以为陈晓兰不懂,随便说几句就可以把她给打发掉了,没想到没唬弄过去。他们手忙脚乱了,翻箱倒柜地找到一个处方递过来。

“六锅药怎么就一个处方呢?”陈晓兰问道。

煎药工更慌了,拿出一个夹着处方的本子,把处方一张张递给陈晓兰。

“你们到底做没做到一方一锅?”陈晓兰问道。

“做到了。是一方一锅,一方一锅。”药工说。

“你们的药是怎么煎制出来的?”

“药房将药配好送过来,我们先把药放在锅里浸泡一个小时,然后煎一至两个小时。煎好后去渣,包装,交给药房,由药房交给病人。”

“这就是说,病人将处方交到药房到拿到煎好药,最快也得三个小时?”

“是的。”煎药工肯定地说。

“当药交到病人的手里时还是热的,烫手?”陈晓兰追问道。

“是的。”

谎言,又是谎言。他们怎么就没有一句真话呢?真是训练有素。

此时要是有病人来取药就好了,就可揭穿他们的谎言。

陈晓兰的手机响了,王洪艳在电话里焦急地说:“陈阿姨,有人在取中药,拿的跟我的一样。”

陈晓兰喜出望外,匆忙跑下楼。张老师见此,也跟着跑下去。

当她们下楼时,取药的窗口空无一人,病人已取完药走了。

“你怎么没拦住病人,让她等一会儿呢?”陈晓兰焦急地埋怨道。

王洪艳没有吱声。在医院她总抑制不住地胆怯和惧惮,怕那些蛮横的保安,怕那些不讲道理的医生和行政人员。他们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哪里敢在保安的眼皮底下拦住那取药的病人呢?她像一只被人追打的小猫似的,尽量躲在角落里,收敛自己的言行,不让他们注意自己,她见陈晓兰气喘吁吁地从六楼跑下来,又没见到病人,她内疚啊,自责啊。

陈晓兰回到煎药室不一会儿,王洪艳又发来短信:“我旁边有位病人,取完药没走。”

陈晓兰又急忙“噔噔噔”跑下楼去。她见王洪艳身边坐着一位年轻女性,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装有汤药的方便袋。

“我是药监局的监督员。”陈晓兰把监督员证给她看了看说,“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药?”

“可以,您摸吧。”

“您的药怎么是凉的,什么时间取的,是不是很长时间了?”陈晓兰摸完那袋冰凉的药后,问道。

“没有啊,我是刚取出来的,取出来就是凉的。”病人答道。

“你是什么时间看完病的?”陈晓兰问。

“我刚刚看完病,把医生的处方交给药局,他们让我等一会儿。我等了十分钟左右,他们就把药给我了。”

“陈阿姨,快快,那边又有了……”突然,王洪艳说着。

陈晓兰抬头望去,见一对夫妻刚从药局取出一袋汤药制剂,急忙跑过去。

“我可不可以摸一下您的药?”

“可以。”

“你们是什么时间把处方交给药局的?”

“刚才交的,还不到两分钟,他们就把药给我了。”看来这对夫妻对此还很满意。

“病人交给你处方不到两分钟,你就把煎好的药付给她,你这药是怎么煎出来的?这药肯定不是按她的处方煎的!”刚从煎药室赶过来的张老师气愤地说。

汤药不同于中成药,处方是根据病人的病情开的,哪有完全相同的病人和完全相同的病情?

张老师冲进中药房,让药剂员把所有煎好的药都拿出来。药剂员不吱声,张老师只好自己动手找,结果没有找到。她又回到煎药房里找,终于找到一堆煎好的分袋包装的药。

“这药是不是今天早晨煎的,处方在哪儿?”张老师问道。

“这药不是今早煎的,是昨晚煎的。”煎药工说

“那就把昨晚的处方拿出来。”张老师追问道。

“不是昨晚煎的,是前天煎的。”煎药工急忙改口说道。

张老师请陈晓兰把一位煎药工领到会议室去作笔录。煎药工无奈地跟着陈晓兰去了,半路却被一直跟随稽查人员身后的院方人员叫走了。陈晓兰只好请另一位煎药工去作笔录。这位年轻的煎药工说,他是中专学历,学的不是中医中药专业而是计算机,他声称自己很健忘,其他事一概不知道。这时,院方人员又过来阻止,说陈晓兰没有资格给煎药工作笔录。

陈晓兰和稽查人员把煎药室的所有处方收集起来,发现有五成含有冬虫夏草,其中最少的为4克,最多的为187克。上海协和医院给病人的收据没有列每味草药的单价,陈晓兰不知道他们开给王洪艳的冬虫夏草多少钱一克。后来,当小胡的妻子出院时,医生要给她开中草药,没法拒绝,只好要了五小包。不知什么原因,收款处竟鬼使神差地在她的收据上列出每味药的单价,冬虫夏草每克260元,西洋参每克9.9元。这价格竟是上海市最高限价的5倍。

按每克冬虫夏草260元计算,187克就是48620元钱!如果药里没有冬虫夏草,那么一张处方仅仅这么一味药就骗了病人48620元钱!还有一张处方陈晓兰怎么也看不明白,数量和总量怎么算也对不上,上写着15付药,如穿山甲、蜂房、蛇床子等几味药的每付药的数量是10克,15付药总量应该是150克,处方上写的却是600克;熟地黄的数量是30克,总量应该是450克,处方上写的却是1800克。难道医生不识数,不知道15×10=150、15×30=450?突然,她发现处方上的15是后改的,原来是60。她恍然大悟,医生给病人开了60付药,病人可能嫌多了,要求医生改为15付,结果医生就把60付改为15付,药的总量却没有改,结果病人付的是60付的钱,拿到仅是15付药。这也不对啊,处方上的冬虫夏草是每付药5克,60付应该是300克,15付应该是75克,处方上写的却是30克!这数字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看来这处方跟病人领取的药没有多大关系,只跟病人交钱的多少有关系。

执法人员让医院在处方上盖了章,作为证据收起来。

  (编选自《一个医生的救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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