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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一生为故国招魂”

2009-03-01 15:08:00 来源:书摘 师永刚 冯昭 方旭 我有话说

钱穆自学不倦,他虽无大学文凭,却成为当代大儒、史学导师。在96年的生命中,一向坚持传统的钱穆,始终给人古板、保守的刻板印象,更让他在老年成为反对者批判的目标,以至于在台湾狂飙的年代,遭受政治人物的无情践踏。钱穆在晚年多次强调,国民必须认识自己国家的历史,否则不是合格的国民。这或许正是重

视传统的史家所提出最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宣言。

一代鸿儒

钱穆自幼天资聪颖,父亲钱承沛即称赞他“前世曾读书来”。 1908年进常州府中学堂。诗人刘半农是钱穆的中学同学,瞿秋白则晚两人一届入学。

钱穆自小口才极佳,7岁就在鸦片馆为客说《三国演义》,曾为同学讲《水浒传》。16岁时,受到谭嗣同“仁学”的影响,愤而剪去长辫。因辛亥革命爆发,学校解散,无法完成中学学业。18岁,钱穆出任无锡市郊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教师,开始发表文章。191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一本著作《论语文解》。

1930年秋,顾颉刚荐钱穆至北平私立燕京大学国文系任讲师,时年36岁。他在《燕京学报》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辩驳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误言,评今、古文经学之争,震惊北京学术界。隔年转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师。开设中国上古史、秦汉史等课,讲授史学,终于成一家之言。

1967年,钱穆携妻从美国到台准备长期定居。

1949年,钱穆虽没有赴台,却也因为忧心时局,与不少知识分子经广州南避香港。

在香港,自认是流亡知识分子的钱穆,除在徐复观主持的《民主评论》发表文章外,又与谢幼伟、唐君毅、崔书琴等学者,借用华南中学在九龙伟晴街的课室三间,筹办“亚洲文商夜学院”,实现为中国人办教育的目的。

1950年秋,上海商人王岳峰斥资在九龙深水埔桂林街61― 65号购得新楼三楹,供作新校舍。占地虽不大,也无图书馆,但亚洲文商从此由夜校改为日校,并更名为“新亚书院”,钱穆出任院长。

钱穆虽在港办学,并没有断开与台湾的联系。随着蒋介石在台政务与各项文化建设逐渐展开,钱穆多次受邀赴台讲学。传授中国文化与历史精神。

抗战时,钱穆就数度于四川晋见蒋介石,谈及理学与历史。蒋介石托钱穆编写《清儒学案》,邀他到重庆中央训练团演讲,素有交情。

钱穆创办新亚书院后,蒋介石不但亲自邀请钱穆去台一叙,而且由宋美龄、蒋经国招待,同时指示台湾行政当局每月拨给港币3000元,供新亚纾解资金困境。前后达4年,直到耶鲁大学提供新亚书院补助为止。1950年之后,钱穆大约每年受邀到台湾演说或与蒋介石小叙。蒋经国多会作陪。钱穆曾考虑在台兴办新亚书院分校,但因未获国民党支持。不了了之。

1952年4月16日,钱穆应朱家骅邀请,赴台为“联合国同志会”演讲。活动借用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但尚未验收的“惊声堂”举办,有四百余人前来聆听钱穆关于唐宋史的看法。演讲完毕,在答问之际,讲台前的屋顶突然掉下大团的水泥块,第一排的贵宾听众、活动主持人以及钱穆均遭波及,多人受伤,应邀听演说的“立委”柴春霖当场死亡。

意外发生时,钱穆头部遭到石块重击昏厥。险遭掉落的碎石活埋。众人将他从石堆中救出,送台北中心医院急救,幸无性命危险。蒋经国、张群、何应钦等人闻讯,立即赶赴探望。钱穆身受重伤、不便行动且须治疗。只能赴台中存德巷养病4个月,直到1952年8月才返港。

讲堂的塌陷却意外地开启了钱穆的另一场人生。养病期间,任职于台中师范学院图书馆的新亚书院学生胡美琦,常来照料,陪同钱穆到台中各地散步、旅游,也协助钱穆搜集藏书研究,为日后共结连理埋下了种子。

胡美琦出身名门,父亲是国民政府时期的江西省主席胡家凤,与钱穆本是旧识,1950年由港赴台任“国策顾问”;兄长胡美琼曾担任台湾省公路局局长。胡美琦对历史与教育别有研究,日后曾在文化大学任教,文笔颇佳。钱穆晚年因眼疾无法专心著述。皆由胡美琦代整理付印才能顺利出版。

胡美琦曾说,两人之间并非浪漫的爱情,她因景仰钱穆的人格学养,愿意委身下嫁,照料不时为胃疾困扰的钱穆。

1956年1月30日,钱穆与胡美琦举行婚礼,老夫少妻相差35岁,且是师生恋,外界议论纷纷。这对新人因而格外低调,仅邀新亚书院同事眷属十余人参加婚礼。

新婚这一年,钱穆为新亚书院争取到美国方面每年2.5万美元的补助,解除了新亚书院的经济危机。注重英语教学与文化的香港大学,也在同年颁给钱穆名誉博士学位。

1960年1月,时任新亚书院校长的钱穆,应美国耶鲁大学东方学系邀请讲学半年,并获耶鲁大学颁赠名誉博士学位。一生未上大学的钱穆,不愿浮夸穿戴礼服方帽。在颁赠典礼上依旧穿着普通衣服出席,以强调他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接受荣誉学位的头衔而已。

为了大批在香港攻读中文的中学学生升学需要,香港政府决定在主要提供英国学生就读的香港大学外,合并由美国人支持的崇基、新亚、联合三家书院,催生一所新大学,这为钱穆办校带来新变化。

钱穆等人为在香港弘扬中国文化,希望设立有别于香港大学英语教学的大学,加上创校初期收容流亡学生的意义不再,还必须考量学生的学历承认问题,因此积极呼应英国政府的主张,倡议重新组织各个流亡学校,另创新校,这就是香港中文大学。

但中文大学成立后,钱穆称需要时间进行学术研究,露出倦勤迹象。另一方面,中文大学呈现集中发展的趋势,成员背景复杂,办校理念与钱穆主张应联合书院成立大学组织的想法相左,一时引发议论。钱穆多次请辞不成,只好向新亚书院请长假表态。1965年6月,钱穆正式辞去新亚书院校长之职,结束在香港办学16年的生涯。

离港赴台

离开一手创办的新亚书院,钱穆以著书读书为主,以执教为副业,盼尽速完成朱熹的学术研究,以对中国历史文化学术有所贡献。中国文化应以人与人文主义为核心,以道德为基础的理念,成为钱穆的治学大纲。

此外,钱穆关于重建国家必先复兴文化,让民众认识历史的主张,也成了蒋介石等国民党在台官员的基本信条。因此钱穆虽然人在香江,但在台湾亦有名重士林的地位。

1966年蒋介石发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为将台湾建设成国际汉学的中心,蒋介石力邀散居海外的大师级人物赴台,钱穆称许此举是“自辛亥以来最大的一件事”,自己也成为蒋介石极力敦请的对象。除钱穆之外,在美国的林语堂、侨居巴西的张大千,也是重要人物。

1967年10月,73 岁的钱穆携夫人胡美琦迁居台北,终老于此。

在台期间,钱穆与蒋介石的关系融洽与否,至今仍众说纷纭。

1949年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之际,钱穆是主张蒋介石应下野的人士之一。日后,蒋介石却对钱穆礼遇有加,甚至公开说,或许钱穆等人当时所言,“对国事是有利的”。为表达对钱穆的敬重,蒋介石在面见钱穆时,特别将中山装改为一袭长袍。钱穆对朱熹与王阳明学说的专精,与崇尚王阳明的蒋介石更是一拍即合。

移居台湾之初,钱穆先住进台北市区的“自由之家”,继租居于台北金山街。后来在蒋介石的高度礼遇下,国民党当局拨出位于台北外双溪东吴大学旁的土地,并拨公款建屋,供钱穆夫妇居住。这栋雅致的别墅式两层楼房,便是大名鼎鼎的“素书楼”。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钱穆为研究员,不仅让他免于为生活发愁,亦得以遍览《四库全书》等重要典籍,安心创作。

较钱穆早年赴台的林语堂,住在阳明山上中国文化大学附近,与钱穆住得近,原本并无深交、作风一中一西的两人从此往来频繁,成为莫逆。英文造诣深厚的林语堂甚至说,看过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让他决定从此改用中文著作。

1968年,时年74岁的钱穆与郭廷以等人,膺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这是台湾当局对各领域研究者提供的最高学术荣耀。

其实以钱穆的分量,早在1948年,胡适主持首任中研院人文组院士选拔时,就该被提及。但钱穆与胡适、傅斯年等的治学途径与西化理念截然不同,他的史观与治学方法更不能被主张以西方科学治史的傅斯年接受。傅斯年曾嘴硬地说,自己从不看钱穆的文章。不仅1948年的院士提名钱穆连边都没沾上;1945年北大复校时,随国民政府西迁大后方的教授群唯独钱穆未获续聘;之后钱穆长期停留香港办学,自然也不会被提名。

1958年4月,胡适赴台接任“中研院院长”,不少钱穆的学生质疑“中研院院士”独缺钱穆,欠缺代表性。不过双方歧见已深,门户之争的结果是钱穆仍无缘被提名。钱穆一度动意气,1966年,虽有多名资深院士主张提名钱穆,但他断然拒绝。钱穆反问,早在1948年,“中研院”就提名八十多名院士,他难道不该入列?虽然弟子们反复劝说,直到两年后钱穆才愿意接受提名,并随即获得全票通过。

1980年夏,钱穆再度赴港,与留在祖国大陆的儿子钱拙、钱行、钱逊和幼女钱辉(晦)欢聚一周。钱穆很是自责对子女没尽到责任;对于幼女因他的缘故受委屈,格外感到愧疚。

1981年借着侄子钱伟长与长女、中国工程院院士钱易到香港作学术演讲的机会,在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的安排下,年过80的钱穆再度赴港探亲。见到数十年未见的长侄、长女,钱穆相当激动,一起在香港中文大学宿舍共度天伦两周。对于几名子女经历的艰苦,他勉励钱易,“吃些苦没什么”,“只希望能做好一个中国人,用功读书做学问”。

钱穆格外记挂钱伟长。据钱穆回忆,这位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的侄子,是他母亲在子孙辈中特别细心教养的,钱伟长的父亲更是他毕生敬仰的长兄。当年在苏州教授国文时,家中人丁凋零,长兄又辞世,钱穆特地把读高中的钱伟长带在身边念书。

钱伟长的名字还是钱穆取的,袭自晋代建安七子徐 的字“伟长”,希望他见贤思齐。钱穆年轻时与钱伟长同在灯下读书,钱穆母亲一旁缝纫伴读,更是钱穆老年相当记怀的一个画面。叔侄两人情谊深厚,却数十年无法相见,又听闻钱伟长曾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让钱穆相当挂念,此番探亲终于了了个大心愿。

晚年凄凉

钱穆晚年数度轻微中风,加上年事已高,不适宜出国旅行,因此殷切期盼在清华大学教书的大女儿钱易能去台探望。但台湾方面对何时开放大陆亲属赴台探亲奔丧迟迟没有下文。1987年底先有梁实秋之丧,长女梁文茜不得其门而入的遗憾,钱穆看在眼里。他清楚自己的健康日益恶化,却更怕流言伤人,夫妻俩既伤心又无奈。

所幸梁实秋之丧和钱穆之愿获得广大民众同情,形成强大的社会压力,台湾当局火速于1988年11月公布探亲奔丧办法,以解民怨。办法公布时,人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进行学术访问的钱易,当月即申请赴台,成为两岸分隔40年来第一位赴台探亲的大陆人士。

能和女儿在外双溪共聚天伦,让钱穆激动而欣慰。只是当年迈的钱穆听到女儿细数家乡景色的变迁,不由得黯然地说:“此生恐怕是回不去了。”

钱穆曾说希望女儿赴台是趟单纯安静的旅程,民进党却在钱家一尝难得的天伦之乐时,揭发钱易赴台申请时掩饰了其具有共产党员等官方身份,要求国民党政府立刻处理;还以钱易在国立大学教书为由,检举她参加台湾方面定义的“叛乱组织”。陈水扁更具状控告钱易曾是共青团员,引发轩然大波。

虽然钱穆父女都说以平常心看待这些不实在的说法,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素书楼风波连连,还有人要告钱穆“知匪不报”,连串风波让钱家不得安宁。虽然台湾“高检署”在1988年底即对各相关控告处以不起诉决定,但钱易只能黯然离开台湾,希望争议到此为止。垂垂老矣的钱穆哀伤地说:“这些人已经完全抛弃了中国文化传统,不承认父女间的亲情,更不能理解他的女儿为何会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望父亲。”

钱易的妥协并未如愿替父亲带来平静,民进党又盯上钱穆的素书楼。这栋建筑原是蒋介石礼贤下士、协调用地供钱穆长期居住的住所,未想时空变迁,产权已由阳明山管理局转移到台北市政府。民进党台北市议员质疑,钱穆住所是台北市政府财产,却无租赁契约,又没有优遇条例可供适用,形同被占用。

民进党人士纷纷要求95岁高龄的钱穆限期搬家。时任“立法委员”的陈水扁也在立法院提出质询,要求市府尽速收回公产。他并以“侵占市产”为名,点名批判钱穆,给国民党政府与钱穆带来相当大的压力与羞辱。对于收回素书楼之后的处理,民进党可笑又可悲的主张之一是,改设“钱穆纪念馆”。

当初素书楼兴建蓝图是钱穆夫人胡美琦所绘,建筑费也非台北市政府负担,风波之初,双方一度订约住到1992年为止,未料仍遭到如此对待。将近一年的时间,钱家因房产问题不得宁静。因坚信“学术自有公论,人格不容污蔑”的钱穆,终于在不愿被民进党羞辱的愤慨中,于1989年8月向国民党政府提出,愿迁出素书楼远离是非,毅然离开这块伤心地。

1990年5月,这位已全盲的国学大师黯然迁出居住数十年的素书楼,改在台北杭州南路辟屋居住,并将素书楼内不少藏书捐赠给各学术单位。钱穆离去时幽幽地说了一句:“活的不许住,还没死就要做纪念馆。”

眼疾缠身的钱穆,搬家时已不太能出门,也不太肯多讲话进食,记忆力明显减退,仅希望子女能在他生前去台一聚。但天不从人愿,在度过96岁的寿诞后,也就是迁出素书楼才三个多月,1990年8月30日,一代国学大师钱穆逝世于杭州南路新寓所。虽然钱穆生前多次拒绝返回故乡探亲与讲学,夫人胡美琦却宣布,将完成钱穆的遗愿,让大师骨灰回到江苏无锡老家安葬。

政治终究是一时的,历史始终公平而迅速地反击在时人身上。钱穆在台湾仍具有高度的声望与影响力。在钱穆被迫迁出素书楼过程中不遗余力进行打击的陈水扁,在1994年当选台北市长后,即为当年的无情进逼向胡美琦道歉,但胡美琦漠然地说:“迟来的道歉已没有意义。”

马英九主政台北市政府后,为钱穆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正式致歉,并为钱穆平反。他强调,素书楼虽是市府财产,但登记为宾馆,是以招待国家重要贵宾的名义,邀请颠沛流离的钱穆夫妇长期居住,因此毫无占用房舍的问题,更是台北市的莫大光荣。胡美琦与马英九共同为钱穆纪念馆主持开馆,并栽种一棵“希望之松”,希望奠下后世史学的根基。2004年,台北市政府更进一步计划将钱穆、胡适、傅斯年等入祀孔庙。

  (摘自《移居台湾的九大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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