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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志录

2009-03-01 15:15:00 来源:书摘 峻青 我有话说

大秋已过,地了场光。五谷丰登的胶东半岛上,灿烂的收获季节结束了。

今年节气来得晚,于今,已经是夏历的十月底了,天气却还暖和得像三月小阳春。早晨,没有风,空气中湿漉漉的,收获后的田野上,小河里,都在蒸发着乳白色的雾气。这雾气像轻烟似地向上升腾着,升腾着,和村庄里的炊烟融合在一起,构成了

一条轻纱似的白带子,横亘在村庄的上空,一直到太阳从东面山岭上升起很高的时候,才渐渐地消散。中午,晴朗的天空,显得又高又蓝,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上到处都是暖洋洋的。在那枯草丛中,山石堆里,蚂蚱、蜥蜴、蝴蝶等还在活跃地跳跃着、奔跑着、飞舞着,而从辽远的西伯利亚一带向南方迁移的各种候鸟儿,也成群地在灌木丛中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大雁和野鸭则呷呷地叫着,在小河里,在收割后的豆地里啄食丢下来的豆粒子。夜间,地面上的湿气又开始向上升腾,山野里、村边上,到处都弥漫着豆秸、地瓜蔓和花生果的香气。黎明时分,微带凉意的风,从山谷里吹来,于是,那夜间凝聚到树枝上的水蒸汽,变成了一滴滴水点儿,从树枝上抖落了。地上,便像下了一场小雨似的。山鸡,在这黎明的潮湿的田野上,开始啼叫了。……

有经验的老人们,对这种似乎反常的天气,感到高兴,他们都说,马上就要下雪了。这场雪,一定下得很大。而且,看样子,今冬的雨雪一定不会小。明春的小麦又有指望了。

常言道:“打鱼人盼望个好天气,庄稼人盼望个好年成。”我知道,我听说过,去年的胶东地区,收成就很好。特别是秋季作物,可以说是一个十分丰收的年景。因为去年半岛上雨水充足,雨量适宜,不涝也不旱,不干也不湿,老人们都说,那是百年难遇的好年景。今年,雨水也还充足,但是比起去年来,却是差得多了,如果按照往年那样估计的话,只能算是一个平常偏歉的年成,而且有些地区,还受了灾。东部有些地方春天干旱了一些,西部有些地方秋天又涝了一些。但是,即使这样,今年胶东的收成,却并不低于去年,依然是一个十足的好年景。

一年来,我在我的故乡走了不少地方。从半岛西部的昌潍平原,到半岛东部的海莱山区和烟、威海滨,我到过不少的村庄,接触过不少的乡亲。我看到:除去莱西和平度等一部分地区秋天雨水下得过多收成受到了一些影响以外,到处都是一片大丰收的大欢乐的繁荣景象。尤其是秋收,而且尤其是地瓜和花生。花生,是胶东地区的特产,多年以来,自海莱山区一直到东海边上,各处都大量种植。今年的花生长得特别好,结果既多,颗粒又大。现在,花生早已摘完晒干,正是擦米的时候,每个村庄的打谷场上,都在忙着擦花生。那擦粒筛子的嚓嚓声,从早晨到深夜一直不断。那擦去了壳的花生米子,粉红生生的,堆得像小山似的。成群的骡马车辆,满载着花生米,在大路上走着,把花生送往车站,送往国家的仓库里。……

这种令人喜悦的丰收,并不只是出现在那些风调雨顺的地区,也出现在那些遭受过自然灾害的地方。

前几天,我到过一个山村,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山村,几十幢石头和茅草筑成的房屋,紧紧地挤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岩石嶙峋的高山,环绕在村庄的四周。这是一个典型的土瘠民困的山村,人们常常用“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来形容这儿土地的贫瘠。可是,“寒霜偏打独根草”,越是这样的山沟薄地,就越容易遭受自然灾害,因为这儿土地都在石多泥少的山坡上,怕干也怕涝。今年春天,严重的旱灾,威胁着这个山村:自从开春下了一场小雨之后,一直到端午节,没有落一滴雨星儿,每天,碧蓝的天空里,太阳火辣辣地晒射着,地里晒得冒烟儿,麦苗晒得卷缩了叶子。而应该下种的地瓜、花生,却眼睁睁地种不下去。老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大旱之年,要是在往年,这样的年成,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哩。

我曾经翻阅过这县的县志,我看见那上面有这样的记载:

……光绪二十三年,大旱,由春至夏,滴雨未落。秋,大饥。

人相食。饿殍载道。

清光绪,并不是什么很久远的年代,活到现在的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还记得那一段悲惨的日子。他们告诉我,县志的记载,并没有丝毫的夸大,他们就曾亲眼目睹过那哀鸿遍野、赤地千里的惨象。

今年春天的旱象,并不比那一年轻多少,但是,这个山村里,不仅没有什么“饿殍载道”,却反而获得了堪称少有的丰收。两者对照起来,竟然是如此之不同。如果说人间真有奇迹的话,那么这应该算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奇迹了。

今年秋天,我曾到过东部沿海地区的一个国营农场。那一天,九至十级的强大台风在这个地区登了陆,狂风挟着暴雨横扫过树木葱茏的田野,快要成熟了的高粱成片地被刮倒在地上,正在成长的苹果,绿茵茵地被刮落得遍地都是。大海里的浪涛,白花花地一个接着一个升腾起来,比岸上农场的楼房还要高。但是尽管狂风肆虐,白浪滔天,农场的领导和全体工人却冒着风雨纷纷出动,到地里去进行抢救和防护工作。他们把被风刮倒了的果树扶直起来,用木头和石条把它顶住。风,再一次把它吹倒,人们就再一次把它扶起来。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着,这是一场人与天的交战,智慧和盲目的斗争。一方面是张牙舞爪,声震遐迩,一方面则默默无声,奋力应战。从人们那有条不紊沉着从容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这儿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和这样那样的自然灾害进行顽强的斗争。

实际上,也的确是如此。这个滨海农场的整个历史,就是一部与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进行斗争的历史。

1954年以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沙滩。沙滩上,别说是树木,就是青草也很稀少,只有那白茫茫的黄沙,从海边一直延伸到山下。风一吹,黄沙漫天,沙滩上像起了大雾似的,隔几步路远就看不见人。黄风过后,遍地就出现一个个沙岭,一条条沙谷。在这沙岭和沙谷里,除去大雁和沙鸥之外,很少看到别的生物。

1954年的春天,正当风沙漫天的时候,在白色恐怖时期在这一带坚持过地下工作的老共产党员陈永和,奉了组织的命令,带领着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到这里来建立农场了。于是,一场同风沙的斗争,在这荒凉的海滩上开始了。

那时候,海滩上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就在沙谷里支起了帐篷,夜里风沙填平了沙谷,压塌了帐篷,他们就挪动一个地点儿,重新架起帐篷来。有的时候,一夜之间,就要挪动几个地方,架起几次帐篷。他们就这样和风沙斗争着,把第一批果树的种子,下到了黄沙里面。

那些从来没有看见过沙滩上植林的人们,都不相信在这样风沙漫天的荒凉之地,可以长起果林来。

但是,尽管大风刮走了帐篷,黄沙填平了林垅,那撒下了的种子却在沙土里默默地顽强地生长着,生长着。它们在人们的不经意之间,冲破了沙土,把那嫩绿的幼芽,勇敢地探出地面,与风沙搏斗起来。当陈永和老场长和工人们发现了那第一棵钻出沙土的苹果嫩芽时,可把他们高兴透了。那一天,他们为这个可喜的发现,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娱乐晚会哩。悠扬悦耳的胡琴声,歌唱声,在那荒凉的海滩上,在那烟雾缭绕的帐篷里面,不断地传了出来。最后,当老场长的拿手好戏《借东风》收场的时候,三星高高地升起,天已经是在半夜了。

难道有谁能够责备这是小题大作的举动吗?不能。任何人都是会理解这种兴奋的心情的。因为人们从这第一棵出土的幼芽上,不仅看到了自己劳动的初步成果,斗争的初步胜利,而且也展望到沙滩的未来和农场的远景。是吗,如今的一苗出土,不就意味着将来的万木成林吗?

然而幼苗的出土,还仅仅是斗争的开始哩。无情的风沙,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把这幼苗埋住了。于是,老场长和全体人员们,就冒着风沙,把果苗一棵棵从黄沙里扒了出来。可是,夜里睡一会儿,天亮时起来一看,果苗又被沙埋住了。于是,重新又扒。……

啊,现在那些吃着这果林里出产的又香又甜的苹果的人们,是很少有人知道,甚至也无法想象当年在这沙滩上造植果林时的那种骇人听闻的艰苦情形的。

然而,人,那些具有雄心壮志的人,毕竟是胜利了。

他们的希望,没有落空。他们的努力,得到了报酬。

时间仅仅过去了8年,一片绿色海洋似的果林,就在这荒凉的海滩上出现了。现在,每到春天,这儿再也看不见那漫天的风沙和迷目的黄尘了,看得见的只是那一派绚丽似锦、花香扑鼻的醉人美景。现在,这儿一年四季,都可以出产鲜美的水果。而尤其是秋天,那名闻遐迩的苹果、葡萄,成千上万吨地供应国内外市场;现在,农场的工作人员们,早已不在帐篷里居住了,他们已经在果林的深处,建起了漂亮的红色楼房。

早晨,当那红色的朝阳刚从碧蓝的大海里升起,海滨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晨雾的时候,我站在林场南边的那座山上,望着那罩在轻纱般雾气里的碧绿的果林和隐隐约约的红色楼房时,想起当年这白茫茫的海滩上的荒凉情形,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海市蜃楼呢?

是的,这是海市蜃楼,然而,这可不是那种虚无飘渺一瞬即逝的海市蜃楼,而是千真万确永恒存在的“海市蜃楼”。

这种“海市蜃楼”,在我们的祖国各地,到处都可以看得见,随时都可以遇得到。因为,这种“海市蜃楼”,不是那种光与气体的幻化而成的,而是那些具有远大理想和雄心壮志的人们用无比的毅力和勤劳的双手创造出来的。

1962年11月17目凌晨写于林寺山下河南村

(读者兰轩荐自《秋色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6月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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