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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

2009-04-01 11:03:00 来源:书摘 [加拿大]阿尔贝托•曼古埃尔 著 杨传纬 译 我有话说

像从遥远的古人手中流传给我们的书一样,我的每一本书都有它幸存下来的历史。从水火中幸存,从时光流逝中幸存,从漫不经心的读书人以及检查官的手中幸存,我的每一本书都逃出了厄运,对我讲述它的故事。

若干年前,在柏林旧货市场的一个摊子上,我发现了一册硬布封面的黑色小书。书上没有任何题字,扉页

上用花体字母印着德文书名《柏林犹太人社区青年礼拜仪式祈祷书(安息日下午用)》。我没找到书的主人的姓名。

这本书出版的一年前,德国拒绝了海牙和平会议向它提出的军备限制条款。此书出版的数月后,德意志帝国首相兼普鲁士王国首相冯・毕洛夫颁布土地使用法,准许德国人进一步在波兰定居。尽管这个法律没有用来反对波兰的土地所有者,但是它赋予了德国人早期的土地占有权,后来到1940年6月,德国便在波兰建立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本祈祷书原来的主人大概是在13岁的时候买到或得到这书的,一般的犹太人都在这个年龄接受圣诫并参加犹太教的礼拜仪式。如果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那么到1933年第三帝国建立时,他应当是38岁。如果他一直住在柏林,那么他一定和别的柏林犹太人一样,被遣送到波兰去了。也许他还来得及在遣送之前把祈祷书送给了什么人,也许他把书藏了起来,和别的藏书放到一起。

在纳粹分子开始掠夺毁灭犹太图书之后,比亚拉・波德拉斯卡地方的肖勒姆・阿莱汉姆图书馆便难逃厄运。图书馆馆长决定尽力挽救这些图书,他和另一位馆员每天都从馆里偷偷带走一些书,哪怕他相信不久以后“不会有任何读者留下”也不罢休。两星期以后这些书被移到一个秘密的阁楼里,直到第二次大战结束后很久,才被历史学家波尔齐科夫斯基发现。波尔齐科夫斯基评论这位馆长的行动时写道:他做这件事,“并未考虑到是否有谁需要这些书。”这是为了挽救记忆本身。古代的野蛮人相信,宇宙并不因为我们观察它而存在,而是因为我们有可能观察它而存在。

伯克劳集中营内被解救的幸存者

1933年5月的一个晚上,在柏林大学对面的林登树下大街广场上,纳粹分子大张旗鼓地搞了一次烧书活动。从此以后,书籍成了他们的专门进攻的目标。希特勒上台不到五个月,新任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就公开宣布:焚毁诸如亨利希・曼、斯蒂芬・茨威格、弗洛伊德、左拉、普鲁斯特、纪德、海伦・凯勒、H .G.威尔斯等作家的作品,能使“德国人的灵魂重新昂扬。这样的火焰不仅表现旧时代的结束,而且照亮了新时代的到来”。所谓新时代不但禁止书店卖书,图书馆借书,而且禁止印行新书。过去在客厅的书架上摆上一些书既阔气又有娱乐性,现在突然变成危险的事情了。大量书籍被没收、毁坏。欧洲成百上千的犹太图书馆被烧掉,不管是私人收藏还是公共的财富。一个纳粹新闻记者兴高采烈地报道了1939年著名的卢布林・叶史瓦图书馆被破坏的情况:

破坏波兰最大的塔木德学院,我们感到特别骄傲自豪。我们把大量的图书从大楼里搬出来,运到市场上放火焚烧。大火延续了二十个钟头。卢布林的犹太人集合在周围放声大哭,几乎压倒了我们的声音。于是我们把军乐队叫来演奏,军队还大声欢呼,淹没了犹太人的哭声。

与此同时,纳粹当局又决定保存一定数量的图书,为了留作档案或赚钱之用。1938年,纳粹主要理论家罗森贝格建议要保留一些犹太图书(包括宗教和世俗的作品),并成立一个研究“犹太问题”的机构。两年以后,“犹太问题研究所”便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市成立了。为了获取研究所需的资料,希特勒亲自批准罗森贝格组建一支专业德国图书馆员队伍,就是恶名昭著的EER――罗森贝格国家指导总部。被查抄并入研究所的图书来自许多单位。罗森贝格的走卒们从这么多的材料中选取一部分送到研究所,其余全部销毁。

指示发出七个月后,1943年9月,纳粹又建立了“家庭营”,作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延伸部分,位于伯克劳的桦树林中。这个“家庭营”有一个“31号”分营,是专为儿童设立的,其目的是对外界证明:遣送到东方去的犹太人没有遭受屠杀。事实上,这些人只多活了六个月,仍然和别的遣送对象一样遭受同样命运。在完成了对外宣传的任务以后,所谓的“家庭营”也就永远关闭了。

当家庭营还存在的时候,“31号”分营里住了五百多孩子,还安排了几个囚徒充当“顾问”。在这样严格的监视下,居然还有一个秘密的儿童书库,真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这个书库小而又小,一共只有八本书,包括H .G.威尔斯的《世界史纲》,一本俄文教科书,一本解析几何课本。有一两次,囚徒从别的集中营偷偷带来一本书,使书籍增至九本或十本。每天晚上,这些书和其他宝贝(如药品,少量食物)都要交给年龄大一点的女孩藏起来,每晚换一个地方。奇怪的是,全德国都被禁止的书籍(例如威尔斯的作品),有时在集中营里反而能够读到。

虽然伯克劳的儿童书库只有八本到十本书实际存在,但是还有其他书本在流通,那是用口头转述的方法。只要没有人监视,“顾问”们便把早年熟记在心中的书背诵给孩子们听,彼此交替轮换,让不同的“顾问”给不同的孩子们“读书”。这种轮换被称为“图书交流”。

在纳粹强加的无法忍受的条件下,智力活动还能继续进行,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历史学家依兹哈克・席佩尔在华沙犹太区被囚禁时还继续写作关于哈扎尔的书。有人问他没有书籍怎么坐下来做研究工作,他回答说:“写历史需要有头脑,不需要屁股。”

日常的阅读常规还照样奉行,既使人惊奇,也使人恐惧。在如此噩梦般的环境中,人们还在读雨果的英雄人物冉・阿让、托尔斯泰的美女纳塔莎,还要填写借书单,归还晚了还要交罚金,讨论某位现代作家的优点,重温海涅诗篇的韵律等等。阅读及有关的规则变成了反抗的行动。意大利的心理学家德沃托说:“因为一切都被禁止,所以一切都被视为反抗。”

德勒西恩斯塔特社区图书馆素描,贝格尔作于1943年11月27日

在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一本托马斯・曼的《魔山》在囚徒当中流传。一个男孩回忆说,每天让他捧起书来读的时间就是“这一天最愉快的高潮。我走到一个角落里安静下来,读书一个小时”。另一个波兰孩子说:“书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不背叛我。它在失望中给我安慰,告诉我并不孤独。”

我书架上图书的作者不可能知道谁会来读这些书,但是他们讲述的故事已经预见到、或者已经见到读者会获得什么样的感受和经验。

因为受害人申诉的声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压迫者总是要千方百计钳制这种声音:或者干脆把受害者的舌头割掉。在真实生活中,受害人都“失踪了”,被锁在特别居住区中,关进牢狱或苦刑营中,失去了人们的信任。我书架上的文学作品再三讲述受害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隐喻而已,不是镜子一样如实反映。德国外科医生克里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日记里说:“相比之下,但丁的炼狱就像一场喜剧。”大多数的文学故事在20世纪30年代的体面德国人书斋中都找得到,但是他们从中又学到什么教训了呢?

我的书斋见证了受害人遭受的冤屈,他们的声音代表了无数真实死者的鬼魂。他们并不要求报仇(这是文学中另一个经常的主题),而是要求我们作为一个社会,必须受到制约,必须谨慎从事,富有建设性,而不是任性妄为,充满破坏性――这样才能取得清醒的集体意识,一个人受害将被视为整个社会受害,我们共同的人性才能得到承认。正义,不只是应该实行,而且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实行。正义不仅是使个人得到满足,而且应该公开使社会获得力量去克服缺点,吸取教训。有了正义,才会有希望,甚至在似乎任性行事的神明面前也是如此。

在全部历史中,犯下了恐怖暴行的人:施刑者,谋杀者,无情篡夺权力者,无耻听命的官吏等,他们在听了种种难以忍受的故事之后,是不会回答“为什么”的问题的。他们毫无表情的面孔丝毫不表示认罪,也不会向他们行为所产生的后果移动一步。尼克・凯斯特为英文版的《决不》写了一篇绪言(这本书报道了阿根廷军事独裁时期“失踪者”的情况),他提醒我们说,我们最终能读到的故事是那些幸存者讲述的,“千万个死者已经埋在没有标志的坟墓里,他们会讲述什么样的暴行,我们就只能猜测了。”

很难理解,在生活本身已经失去人道精神的时候,人们怎样继续保持日常生活中人的姿态。在饥饿、疾病、拷打和屠杀中,男人和女人们如何坚持温和礼貌的文明行为,想出各种巧妙方法生存下来,为的是一点点爱恋之物,为了千万本书中的一本书,千万读者中的一位读者,为了保留一个声音,能够在许多年后像约伯的仆人那样说出:“只有我独自逃出来告诉你。”在全部历史中,胜利者的图书室才是权力的标志,是官方说法的储存所,然而,我们经常想到的却是已烧成灰烬的图书室。被遗弃,被破坏,受害者的图书室总在不停地发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行为?”我那本祈祷书就属于那发问的图书室。

欧洲的十字军在包围耶路撒冷40天后,于1099年7月15日占领了这座城市。十字军屠杀了穆斯林男人、女人和孩子,把全体犹太居民锁在犹太教堂里活活烧死。只有少数阿拉伯人逃出来,到达大马士革,携带着最古老的版本“奥斯曼古兰经”。他们相信自己的命运早已在圣书中预言过。

雅可布・爱德尔斯坦是德勒西恩斯塔特社区的犹太教长老,后来被送到伯克劳集中营。1944年6月的一天,爱德尔斯坦披上祈祷仪式的披肩布,在集中营内进行早祷。他早就把我那本祈祷书一类的祷文烂熟于心了。突然间,党卫军中尉霍斯勒走进屋来要把他带走。同屋的囚徒罗森沙弗特一年后回忆当时的情景如下:

门突然被推开了,霍斯勒冲了进来,跟随着三个党卫队员。他叫喊雅可布的名字,雅可布动也不动。霍斯勒大声尖叫:“快!我等着你呐!”雅可布慢慢转过身来,面朝着霍斯勒说道:“我活在世上的最后时刻,是全能的上帝赐给我的。我才是主人,不是你。”然后他又转过身去面对墙壁,做完了祷告。他不慌不忙地把祈祷用的披肩叠好,交给同屋的伙伴,才对霍斯勒说:“我准备好了,走吧!”

  (摘自《夜晚的书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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