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讥语的力量

2009-04-01 11:03:00 来源:书摘 孙郁 我有话说

康德一生的著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承认人的有限性。这种看法来源于他的哲学理念的批判意识。康德以后,可关注的著作很多,但在我看来,引人的一般不是鼓吹某类学说的文字,而是批判性浓厚的作品。我自己读书的感受是,那些把对象世界说得锦上添花的好像街市的广告,总让人怀疑其间的水分。或者是一个泡影,随着时间

的流逝就消失了。年轻时候盲从地跟着别人跑,读了许多八股的书,30岁后才知道那里的问题。后来喜欢看那些直面现实的解析的文字,仿佛也可跟着作者剖析自己,印象里那些批评性的作品倒可一读,好似还在今天发生着效用。

但有人就会反驳说,只会挑毛病的不是本事,搞建设的才是可嘉的人。尼采不及黑格尔的地方,就是没有指出一条大道来。

我的看法却是,批判的文字看似是破坏者的力量,其实他们不知道,破坏的过程也是建设的过程。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却诞生了白话小说、话剧、新诗等等,那不是建设性的东西么?

于是我想起了关于幽默的话题。

我自己不懂得幽默,看见王小波的书就不时要笑起来。以为是高智商的劳作。高智商的人不太去讲智商的问题,就像搞笑的人未必去提倡搞笑一样。但是有趣的事情是,在文学史里,大力推介某种思想和理念的人,反而在这个领域没有什么成绩。倒是那些没有口号的人,写出了真的东西来。比如萧红吧,也算是左翼队伍的一员,理论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却在实绩上让读者刮目。可是当年大谈普罗文艺的人,现在已没有谁注意他们的文本了。

钱钟书先生在此方面颇有心得,他年轻时气盛,写了不少好的文章。其中之一就是专门讽刺文坛理论家的文字,或说是讥语一类的吧。比如林语堂当年大谈幽默,主张在创作里有会心一笑的东西,姑且叫做幽默与讽刺。可是我们看他的文章,几乎难见诙谐的智性,倒是反对大谈幽默的鲁迅,文字是忍俊不禁的。所以钱钟书在文章里说:

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就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的停停当当,当作现成的精神食粮。幽默减少人的庄严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够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说笑》)

许多主义和口号的高喊者,犯的错误也大抵是钱钟书说的幽默提倡者的错误。检查一下百年来各种思潮的起落之间的文人独白,都多少能看见类似的问题。所以就文化的建设而言,钱钟书看似是说讥语的人,他对文化的建设之功,也非一般人可相提并论。

在社会的一角说风凉话的人,大概都有点华盖运,不被大众喜欢。其实如果没有风凉话,那世间的人们不知要狂热得怎样。还是王小波,他就一直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写些不相关的东西。但切实、有力,是见血的喷吐,我觉得他对当代思想界的建设,其意义比那些只会讲口号的人大得多。现在大讲孔子的人多了,似乎都是他的徒弟。可是这样的讲章却没有一点新意,还是老调新谈,无非让人们走儒的路。这一条路我们已经走了两千余年,早已碰壁南墙。可是像胡适、鲁迅、王小波的路,还没有几个人走过。我们今天书界的不好玩或少趣味,大概和孔老夫子的空头徒弟太多有关。若是把孔子的那套和八股的那套当成建设性的正途,我们的文化就真的要睡觉了。

批评是文化的机油,当齿轮打滑不转的时候,它的到来就可以改变些什么。可是中国的批评一直滑稽得很,一是向来很少,不准或不会批评。另外呢,是流于酷评,不讲道理,一味地骂人。这是问题的两面,根底在于我们没有一个讥刺文化的环境。惟其如此,好的批评家才极为难得。刺耳的声音对我们来说,听得还是太少了。

(作者为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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