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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静悄悄

2009-05-01 13:42:00 来源:书摘 王宏甲 我有话说

华沙在机翼下出现,万点灯光勾画出这座二战后重建的城市。下了飞机,感觉十分的凉爽,像云雾那样弥漫在秋夜的静谧中,柔和的灯光似乎还飘来一种温馨。

我难于想象,这初到波兰下飞机的感觉,同日后踏进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感觉,如何能统一在一篇文章?但我决心要这样来写这篇文章。我的眼前甚至栩栩如生地看

到我亲爱的故乡女子。我想就这样叙述,把我看到的奥斯维辛、维斯瓦河与华沙美人鱼,告诉我的亲人们。

奥斯维辛集中营距华沙以南约240公里,从华沙驱车南去,可以充分领略这个平原国家的风光。在波兰语中,波兰的意思即平原。波兰海拔200米以下的平原占全国总面积的72%,土地肥沃,风光绮丽。

波兰人是斯拉夫种族的一支,大都金发。男子体格健美。女子大多数都长得十分标致,尤其是她们的皮肤那么白润晶莹,素有“东欧美女”之誉。我感觉还该誉之为“欧洲美女”,因为我在欧洲南部的意大利、中部的奥地利,都没有见过这么普遍的美丽女子。她们走在街上,仿佛就是流动的画,就是音乐就是诗。

当汽车接近奥斯维辛集中营,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沉默了。

为我们当翻译的有一位是曾在中国西安留学的波兰籍青年拉发尔,他的脚受了伤,不大方便。另一位是在波兰攻读博士的中国女留学生何敢。汽车在昔日的集中营门前停下来,何敢说:“你们去看吧,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她说她看一次,出来后三个月都缓不过劲来。

翻译不进去,那我们不是不方便吗?

但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翻译是否进去是不重要的。

那里有堆积如山的金色头发,就像波浪滔滔的金发之海。那金色的长辫子,还完整地保留着女主人生前梳辫的形状。那用头发制造的地毯,看一眼就能令人灵魂震颤。那同样堆积如山的头梳。那令人震撼不已的如山如海的高跟鞋、童鞋……那是无需任何翻译,全人类都能听见的凄厉哭喊和控诉!

这仅仅是德军溃败时来不及运走的一部分。

有许许多多死难者的头发制品早已进入欧洲市场。

走进去,我感到用任何语言来介绍这座集中营都是苍白的。

我于是拍照片。但照片也是有限的,面对那依然漂泊着死难者灵魂的如山如海的遗存,照相机只能拍出很小的局部。

走进去,发现所有的参观者都是静悄悄的。也没有讲解员。

你可以凝听死难者用自己的遗物自己的灵魂向你控诉。

那岗楼,那一重重高压电网,都静悄悄的。

一切依然是六十年前的模样。

一座座关押无辜者的红砖小楼排列得如此整齐。

如何能想象,人类历史上怎么会有这样一批人,在这里这么冷静地操作着杀人。他们运用了科学技术,以提高大批量杀人的速度,并计算着最低成本。今天,毒气室的地上,安放着波兰人用亡灵灯摆成的十字架形状,鲜花祭献在焚尸炉前。

德军在波兰建的集中营远不止一座。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最大的一座。被德寇用火车一趟一趟押到波兰来的绝大部分是犹太人,来自欧洲约三十个国家,死难人数至今难以准确统计。

奥斯维辛,则是当时有很多犹太人聚居的地区。

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

1945年3月,苏联红军占领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救了还没有被德寇杀掉的少数幸存者,并抓住了还来不及逃走的德寇。苏联红军对被解救的幸存者们说:“现在,你们想对这些法西斯做什么,都可以!”

按想象,这些幸存者,不论为自己还是为那么多被法西斯杀害的人们,他们都可能扑上去复仇!怎么做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去碰德国人一指头。

这该如何理解?

在红砖小楼与小楼之间的路旁,高高地耸立着一排排大树。

金黄的树叶落满了小路。奥斯维辛的黄昏来了。

奥斯维辛,横竖是看不完的,最后一点时间,我们在这落满金黄树叶的小路上徘徊,这儿的故事正统治着我们的灵魂。

波兰给我的深刻印象,不仅因为这里有一座奥斯维辛集中营。波兰在历史上也灾难深重,譬如首都华沙,17世纪遭匈牙利入侵、瑞典入侵,华沙成为废墟。在18世纪,整个波兰竟被沙俄、普鲁士、奥地利先后三次瓜分……于是我理解了,波兰诗歌为什么会在波兰文学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仅如此,波兰诗歌还在波兰民族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

因为当祖国不复存在时,诗歌就是波兰人精神上的祖国。诗人,就是他们精神上的国王。在入侵者的铁蹄下,是诗歌保持了波兰的民族性。

我仿佛是在波兰,第一次认识了诗歌的伟大力量!

奥斯维辛,最初是克拉科夫的一座城堡。

我还该向你介绍克拉科夫,它是波兰的古代首都。它有千年历史。这里最著名的古建筑是瓦维尔王宫,王宫内有一座建于14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教堂内的地下安葬着历代国王和主教。现当代这里不再有国王可以葬了。教堂地下就安葬着他们的民族英雄和诗人。

我们瞻仰了教堂内地下的一处诗人墓葬。那里安葬着三位诗人。一位是波兰19世纪的诗人诺维德,他在法国贫穷潦倒,死在巴黎。多年后波兰人已找不到他的遗骨,就在巴黎他的墓地取来一些土,安葬在此。

在诺维德塑像前,我看到一束鲜艳的小花,是个儿童拿来放在这儿的。波兰儿童从小就背诵他的诗。另两位是波兰伟大的诗人米茨凯维支和他的挚友(也是诗人)。波兰有三人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其中两位是诗人。诗歌在波兰民族确实蔚为传统。波兰作家协会主席马立克也是诗人。

他说:“一国有两位诗人获诺贝尔奖,波兰是唯一的。”

马立克主席给我们朗诵了一首著名的诗:

雨,昨晚下了一夜。

我怎么告诉你呢?

我们还准备着往下听,马立克主席说,没了。

就这两句?

就这两句。

在波兰人的理解和想象中,这两句已有非常丰富的内涵。譬如可以让你想到:德寇昨夜占领了我的祖国。我们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

于是我们鼓掌。掌声中我想到了李白、杜甫,想到李杜那些著名的五言绝句,也是短而精粹。

克拉科夫坐落在美丽的维斯瓦河畔。黄昏,维斯瓦河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水鸟成群,岸边的墙壁上有许多波兰人的挥洒自由想象的美术作品,令人解读不尽。著名的华沙美人鱼青铜雕像,也坐落在维斯瓦河畔。

这是一尊有着鲤鱼尾的美女雕像,她右手持剑,左手执盾牌。鲤鱼本来是不会攻击人的,但她被迫起来反抗!她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五百多年,美人鱼就是波兰人民英勇不屈的象征。

从奥斯维辛回到华沙,一位波兰文学史家告诉我:“不久前,中国京剧团到波兰演出,场场爆满,把站票都买光了。”

我问演什么剧目。他说是《杨家将》、《穆桂英挂帅》。

他说:“你们京剧里的精神力量,波兰人不看字幕就能体会到。”我于是明白了,对诗,对艺术,对自由的热爱,以及对反抗精神的敬仰,那就是波兰人生命中的东西。而中国京剧里那背上插着旗帜、头上插着羽毛的穆桂英,在波兰人看来,就是他们的美人鱼!

波兰有许多纪念碑、纪念馆。我们到处看到学校组织学生们去参观。1944年为反抗德寇举行的华沙起义牺牲了20万人,华沙古城广场有一面巨大的墙,墙上的窗户上陈列着英烈的大肖像,那些男女英雄们都那么年轻英俊、美丽。这是个露天的很有感染力的纪念广场。

我还在一条街的墙上看到一块石刻浮雕,据介绍,浮雕上的人物是个德国人,他反对德国法西斯,波兰人就纪念他。像这样的纪念形式,路人就可以瞻仰。

中国驻波兰大使馆苑桂森大使告诉我们:“波兰的星期一是闭馆日,但对学生开放。在波兰,到处可以看到他们讲历史、讲祖国。有的纪念馆还设有访问电话,备有所有现今还活着的抗战者的电话,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电话访问他们。这对年迈的英雄们也是一种关怀。”

在祖国沦陷的岁月,波兰人仍然自发地纪念他们的民族精英。19世纪,华沙仍被俄国人占领,时间长达百年。华沙的米茨凯维支纪念碑,就是由华沙居民捐款于诗人诞生一百周年(1899年)建造的,坐落在卡尔拉特教堂前的广场上。

波兰伟大的天文学家哥白尼纪念碑,也是华沙居民捐款于1830年建造的,碑座的侧面写着“献给尼古拉・哥白尼――你的同胞们”。在许多纪念碑上,都可以看到波兰人民的气息。

反抗侵略,热爱祖国,热爱和平,讴歌自由与民主,是波兰诗歌历久不衰的主题,熏陶着整个民族,也培育了波兰人对真理的神圣追求。

我们参观华沙文学博物馆时得知,这个博物馆还收藏有三千多位波兰诗人、作家的录音资料。这些录音含有目前不适合发表的内容,或由于私人的原因,或者是与政府不同的声音。但经政府允许可以收藏,并规定这些录音资料未经本人许可,任何政府组织和任何人都不许打开。规定博物馆有权打开的时间是在录音者本人去世20年后。因为留下录音,毕竟是要留给后人去斟酌。

现在我很想告诉你,初来波兰时我还想象不到,在这个总人口4000万,与中国浙江省人口相当的东欧国家能见闻到什么。但在短暂的访问中,我感到自己已是如此喜爱这个国家,敬佩这儿的人们。

临别前夜,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全员与波兰作协的领导者和作家诗人们,再一次在烛光晚宴中长谈。我们的焦祖尧团长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发现,波兰人民脸上保留不住任何感情,一个善良的民族,无害人之心的民族,不算计别人的民族,才会产生最美的诗。”

我想我看懂了,波兰的苦难历史,以及沉重地强加在这个国土上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还是被不屈而善良的波兰人转化为波兰民族的财富。

在华沙之夜,我就想,我所接触的波兰男子,为什么容易给我留下谦逊而又自信的印象,是由于我接触得太少吗?我也想,为什么波兰女子,给我留下那么美的印象,那只是因为外貌美吗?我想我看懂了,他们的自信,不仅因为今天有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更因为他们一代又一代,在祖国沦陷的苦难中,在诗歌流传的熏陶中,在肖邦的乡村乐曲中,在哥白尼、居里夫人的聪明才智中,始终都拥有一个精神上的祖国。

在个人有隐私、或有不同政见的心灵里,也有个体生命独立的精神世界。这个渺小生命中独立的精神世界,同祖国一样神圣。

那不是短时间能培育出来的。那就是诗、是音乐、是雕塑、是永不屈服的精神、是独立自主的气质,变成了波兰男女生命中的音符。在他们的表情中,看不见浮躁。那样的谦逊与自信,那样的美,是内在的。

在‘二战’中,波兰是第一个遭到德国法西斯侵略的国家。

中国是第一个遭到日本法西斯侵略的国家。

我想起,我们应邀到波兰文化部访问那天,波兰文化部副部长克林姆查克和艺术司女司长波涅茨卡接待我们。波涅茨卡说:“过去,我们一直把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看作是‘二战’的开始,现在我们越来越意识到,真正的开始,是1931年日本侵入中国东三省。”

她的话一下子把两国人民之间的感情拉近了。

波方还特别谈到,今天的德国政府和人民,对德国从前发动的侵略战争有深刻反思,但日本在教科书等方面非但不反思,甚至还有不承认侵略的态度,这是对人类安全的威胁。

最后,波涅茨卡还动情而充满诗意地说:“我们真想叫波兰的秋季多停留一下,招待你们。阳光中的波兰秋季美丽极了!”

这是2004年的深秋。

2004年12月 北京

  【补叙】重读自己写的这篇文章,我忽然发现,英、法、美等国都把德国法西斯看作是极端的野蛮,但德、意、英、法、美等西方国家的文明具有同源的性质。由于纳粹帝国把“征服意识”,把“优胜劣汰”、“以强汰弱”推到极端,这时我们对西方文明中的优胜劣汰观、以强汰弱观的危害性更容易识别了。“二战”在欧洲战场主要表现为具有同源文明的西方国家之间的战争。日本是东方国家,但日本宣称“脱亚入欧”,走西式道路,与美国交战,并把战争倾泻在中国及东南亚国家身上。“二战”后人类建立了联合国,共同维护世界和平,无疑是极其重要的进步。但我们在反思法西斯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之时,仅仅揭示德、意、日法西斯的野蛮是不够的。还应该看到,征服意识,优胜劣汰意识,是西方文明形成过程中的重要意识,不仅是意识,西方国家在开发殖民地时代,那是他们共同的实践。

我注意到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绪论》中这样描述:“当我们西方人把别人唤作‘土著’的时候,我们就等于在我们的观念中把他们的文化特色暗中抹杀了。我们把他们看成是充斥当地的野兽,我们只要碰上了他们,同碰上了当地的动物和植物一样,并没有把他们看作是同我们一样具有感情的人。”

西方不少高尚的灵魂对此亦有深刻的反思和揭示。每一种文明在发展过程中都有正义和邪恶力量的交战,比较和研究不同的文明,分清利弊,是反思灾难,警惕危害因素,建立人类共同的安全生活所必需的。

  (摘自《让自己诞生》,作家出版社2008年11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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