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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中弥漫着“细菌”

2009-07-01 14:32:00 来源:书摘 徐百柯 贾樟柯 我有话说

谁来捍卫电影?

徐百柯(以下简称“徐”):最近你的发言明显多了,而且时有尖锐之语。而你原来给大家的印象比较低调,比较温和。是这样吗?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对,话越来越多了。我们作为导演,共同面对的中国电影环境变得千

疮百孔,问题特别多。其中最大的问题是,中国真正有价值的电影,完全被所谓商业电影的神话所笼罩,完全没有机会被公众所认识。我的电影不管票房好或坏,还是有机会在银幕上跟观众见面的。我的话多,并不是说我自己的生存环境有多么恶劣,而是我看到一大批刚拍电影的年轻导演,他们的生存环境太恶劣了。这个恶劣,一是说银幕上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接纳他们,再一个,有一部分电影甚至完全被排斥到了电影工业之外。

  徐:什么原因呢?

贾:有很多优秀电影,比如说它是用DV拍的,技术审查规定DV拍的不能够进影院,就连16毫米胶片拍的也不允许进影院,必须是35毫米胶片或者是很昂贵的高清拍摄的才能进入院线系统。

这样的技术门坎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大家都明白,选择什么材料拍电影,导演应该是自由的。这种材料拍完以后,影院接受不接受,应该是一个正常的市场检验行为。而现在却是行政行为,很不公平。它把很多导演拦在了电影工业之外,他们没有机会进入中国电影的这个系统里面,只能永远被边缘化。

这一两年,特别是大片盛行之后,整个价值观完全被它们改造之后,我们要在媒体上寻找几行关于年轻导演以及他们作品的文字介绍,已经难得一见了。

面对这种情况的存在,我们呼吁了很久,但很多在电影行业里有影响力和发言权的名导演,他们有政协委员之类的头衔,有发言渠道,却没有站出来说话,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年轻导演得不到任何空间,不得不走影展路线,却反过来又骂年轻导演拍电影只是为走影展。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公平的。我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人物,或有多大影响力。所以,我的方法就是乱嚷嚷一气。

大片里弥漫的“细菌”

  徐:我本人很喜欢你的电影。但是坦率地讲,我没有去影院看《三峡好人》,而是买的碟。我倒是为《满城尽带黄金甲》贡献了几十块钱的票房。据我所知,很多人喜欢你的电影,但都是买了碟在家细细欣赏,而不是去影院。

  贾:你想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吧?

徐:是啊!这似乎成了一种普遍状况,出了影院就开骂大片,而内心真正喜欢的影片,却没去影院贡献票房。

  贾:说到商业大片,首先我强调我并不是反对商业,也不是反对商业电影,相反我非常呼唤中国的商业电影。电影作为一个生意,只要能融到资本,投入多少都没关系,收入多高都没问题。问题在于它的操作模式里面,具有一种法西斯性,它破坏了我们内心最神圣的价值。这个才是我要批评的东西。

今天商业大片在中国的操作,是以破坏我们需要遵守的那些社会基本原则来达到的。比如说平等的原则,包括对院线时空的垄断,跟行政权力的结合,对公共资源的占用。中央电视台从一套开始,连新闻联播都在播出这样的新闻,说某某要上片了。这种调动公共资源的能力甚至到了――一出机场所有的广告牌都是它,一打开电视所有的频道都是它,一翻开报纸所有的版面都是它。当全社会都帮这部电影运作的时候,它已经不是一部电影,它已变成一个公共事件。随之而来,它的法西斯细菌就开始弥漫。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这是从社会学角度而言。

贾樟柯

对于大多数受众来说,就像开会一样,明知道今天开会就是喝茶水、织毛衣、嗑瓜子,内容都猜到了,但还得去,因为不能不去。大片的操作模式就很像是开会,于是形成大家看了骂,骂了看,但明年还一样。

在大片运作过程中,它所散布的那种价值观,同样危害极大。这种价值观包括娱乐至上,包括诋毁电影承载思想的功能等等。

我记得当时大家在批评《十面埋伏》的剧本漏洞时,张艺谋导演就说,这就是娱乐嘛!大家进影院哈哈一笑就行了。包括批评《英雄》时,他也说:“啊,为什么要那么多哲学?”问题在于《英雄》并不是没有哲学,而是处处有哲学,但它是我们非常厌恶、很想抵制的那种哲学。可当面对批评时,他说,我没有要哲学啊!处处都在谈“天下”的概念,那不是哲学吗?你怎么能用娱乐来回应呢?这样的偷换概念,说明你已经没有心情来面对一个严肃的文化话题。这是很糟糕的。

大片的制造者们始终强调观众的选择、市场的选择。但问题是,市场的选择背后是行政权力。至于观众的选择,其实观众是非常容易被主流价值观所影响的。有多少观众真正具有独立判断力?我觉得文化的作用就是带给大众一种思考的习惯,从而使这个国家人们的内心构成朝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

大片里面娱乐至上的观点、金钱至上的观点、否定和诋毁思想承载的观点,深刻地影响着大众。然后,他们会替大众说一句话:大众很累,非常痛苦,需要娱乐,你们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为什么还要讲生活里面不幸福的事?

徐:我可以告诉你我一个同事的表述:贾樟柯拍的电影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和生活一样。可生活本身已经够灰头土脸的了,为什么我们进影院还要看那些灰暗的生活呢?电影不就是梦吗?

贾: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还有疑问的话,那基本上是取消了文化的作用、艺术的作用。为什么人类文化的主体、艺术的主体是悲剧?为什么人类需要悲剧?这些基本的问题,还需要我回答吗?我特别喜欢刘恒的一句话,他在谈到鲁迅时说,鲁迅文章里面无边的黑暗,照亮了我们的黑暗。

艺术的功能就在于,它告诉我们,有些既成的事实是错的。我们之所以通过影片,继续面对那些我们不愉快的既成事实,是因为我们要改变,我们要变得更幸福、更自由。而无限的娱乐背后是什么呢?说白了,娱乐是无害的,这个社会鼓励娱乐,我们的体制也鼓励娱乐。

商业逻辑的俘虏

  徐:这种“大片”格局是怎么形成的呢?

贾:我翻了一下前几年的数据和记录,我觉得是从几位大导演尝试改变的时候出手不慎开始的。他们开始转型的时候,并没有以一种更开阔的艺术视野去面对自己的转型,几乎都是以否定自己原来坚持的价值、否定艺术电影的价值,以一种断裂的方式,进入到新的类型里面的。当时他们在创作上,在艺术电影的创作上,都处于瓶颈阶段,都处于需要自我超越和自我更新的阶段。但他们没有精力和意志力去超越自己的瓶颈,他们转型去做商业电影。

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突然迎来一个思想多元、价值多元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面,他们的创作开始迷失了。他们找不到一个外在的主流价值来依托,因为主流价值本身被分裂成许多矛盾的、悖论的东西。这时候,有一个主流价值出现了,就是商业。商业变成英雄。整个社会都在进行经济运动,经济生活成了中国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从国家到个人,经济的活动一统天下,而文化的活动、思想的活动完全被边缘化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制作商业电影,高投入高产出的电影,就变得师出有名。从出发点上它有了很好的借口,这个借口就是中国需要建立电影工业,很理直气壮。

可问题在于,当他们进行商业操作的时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市场的成功,从一开始他们就跟行政资源完全结合在了一起。如果没有行政资源的帮忙,我相信,他们不可能形成这样大的垄断,而使中国银幕单调到了我觉得跟“文革”差不多的状况。“文革”还有八个样板戏,还有一些小文工团的演出,而现在一年只剩下两三部华语大片了。

这种集中资源,集中地获得利益,给中国电影的生态造成了严重破坏,大量年轻导演的影片根本无法进入影院。

徐:即使进了影院,实际效果也并不理想。我看到一份统计,王超的《江城夏日》在南京的全部票房只有402元。

贾:难道这就是事实吗?因为他们控制和掌握了所有的资源,比如说,《英雄》上片的时候,有关部门规定,任何一部好莱坞电影都不能在同一档期上映。这是赤裸裸的行政权力帮忙。

徐:相当于说,院线还是“公家的”,行政权力可以直接干预院线的商业安排?

贾:对,他们的利益是一体的嘛!所谓利益一体,就是导演要实现他的商业价值,制片人要收回他的成本,要盈利,有关部门要创造票房数字,影院要有实惠。所以,他们的目标空前一致,空前团结。

徐:你觉得这几位导演这样的转变是必然的吗?

贾:我觉得有必然性。他们在多元时代里无法表达自我。原来那些让我们感到欣喜的电影,并不是独立思考的产物,并不能完全表达导演本人的思想和能力,他是借助了中国那时候蓬勃的文化浪潮,依托了当时的哲学思考、文学思考和美学思考。所以到《英雄》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我们曾经钦佩的导演,一旦不依托文学进入商业电影时,他身体里的文化基因就会死灰复燃。他们感受过权威,在影片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权力是有向往的,对权力是屈从的。所以你会发现一个拍过《秋菊打官司》的导演,在《英雄》里反过来却会为权力辩护。

  徐:《三峡好人》在北大首映时,你说过一句:“我很好奇,我想看看在这样一个崇拜黄金的时代,有谁还关心好人。”这种表达是你清醒姿态下的一种尴尬呢,还是真的困惑?

贾:我真的有困惑。如果不是《三峡好人》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时放映,没有这种碰撞,我觉得我对这个环境的认识还是不够彻底。所谓“黄金”和“好人”,我谈的不是这两部电影,而是一个大的文化概念。当全民唯一的生活是经济生活时,这样一种氛围里面,文化生活究竟有多大的空间?经济生活对文化的侵蚀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关于这一点,理性判断和感性认识是不可能同步的。理性上我早就有了结论,但是感性地接受确实是通过这次发行而得到。所以我才会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激烈。

徐:与《满城尽带黄金甲》同一天上映是由于你的坚持,说服了制片人。你是不是把这作为检验你的理性判断的一次机会?

贾:我开玩笑说是“行为艺术”。就是说,它不是一个商业的决定,如果是一个商业决定,我们不可能愚蠢到这种程度。比如说我们换一个档期,很可能《三峡好人》的收益比今天会好。我们想告诉人们,这个时代还有人并不唯利是图,并不是完全从经济上来考虑电影工作的。这样的发行,是这部电影艺术上的一个延续。在今天大家都追逐利益的时候,我们想留下来一个文化的痕迹。

徐:谈谈《三峡好人》的放映情况吧。

贾:院线放映时,他们首先就预设了这部电影没有观众,所以在排片上,就给你一个上午9点30分、下午1点这样的场次,来证明你没有观众,然后下片。当然院线的唯利,这是不用讨论的。但是这里面也有一个公共操作层面的不合理性。像在法国,更商业的社会,但只要它接受这部电影,承诺上映,最起码会在头一个星期满负荷地排片,从上午9点到晚上10点,一天5场或6场,用一个星期去检验,去判断究竟有没有观众。这是一个正常的检验时间,这个风险是影院应该承担的风险,既然你接纳了这部电影。

在中国不是这样。

张艺谋导演曾经很生气地说,“马有马道,驴有驴道”,意思是说你不要和我们这种电影抢院线,你应该去建立你的艺术院线。他说得有道理,因为确实是应该有不同的院线来分流不同的电影。但是他说得没有人情,中国有艺术院线吗?我们现在面对的只有一种院线,这个院线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公共资源。今天的中国还需要10年、20年才能建立艺术院线的实际情况下,你怎么能让我们这些电影去等10年、20年呢?也就是说,从心理上,他们认为这条院线本来就是他们的,我们是无理取闹。这是多霸道的一种想法!

徐:王朔说,不能让后人看今天的电影就是看一帮古人在打架。

贾:他说得很幽默,实际上谈到一个记忆的问题。电影应该是一种记忆的方式,但它们很多年后不会构成最重要的记忆。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记忆,可能是今天特别受到冷落的一些艺术作品所承担的。一个良性的社会,应该帮助、鼓励、尊重这样的工作,而不是取笑它,不是像张伟平这样讥笑这份工作。他们发的通稿里面,写着“一部收入只有20万元可忽略不计的影片,想挑战一部两亿元票房的影片。”这字里行间所形成的对艺术价值的讥笑,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病态。这种影响很可怕。我曾经亲耳听到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硕士生说“别跟我谈艺术”,甚至以谈艺术为耻,我觉得这很悲哀。现在,似乎越这么说,越显得前卫和时髦。很不幸,这种价值观正在弥漫。

不得不谈的话题

徐:“大片”为自己寻找的合法性之一,是提出要建立中国独立的电影工业,这是一个伪命题吗?

贾:应该成立,这个命题不伪。可是,那些人的工作是伪工作。真的工作,首先应从根儿上来说,要建立一个年轻人容易进入到电影工业里来的管道,把那些障碍都拆掉。让电影远离行政权力,真正变成一种市场的运作,不能像现在这样,有关部门自己跳出来帮助一些大片营销。

徐:目前中国的电影氛围里,你认为还有哪些东西是需要纠正的?

贾:我觉得需要谈到电影分级制度。《满城尽带黄金甲》在美国都被划为青少年不宜观看的影片,为什么跑到我们这儿就可以甚至是鼓励青少年去看呢?问题就在于,一个规定,它总是因人而异的。

徐:作为导演,你用电影来描述、记录、思考和表达这个时代。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

贾:我觉得有些地方出了些问题。比如说,青年文化的沦丧,反叛文化的沦丧,完全被商业的价值观所击溃。青年文化本该是包含了反叛意识的,对既成事实不安的、反叛的、敏感的文化,比如上世纪80年代末的摇滚乐、诗歌,我觉得当时年轻人对这些东西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和认同。这种认同给这个社会的进步带来很多机遇。那是一个活泼的文化。但今天的年轻人基本上只认同于商业文化,这是很可惜的。今天中国的商业文化,不仅包括大片,它实际上形成了对一代年轻人的影响和改造。说得严重一点儿,像细菌一样。

今天中国人的生活的确处在这样一个历史阶段,可以实现物质的成功,这开放了很多。在这个过程中,物质的获得变成每个人生活里唯一的价值。好像你不去攫取资源,迅速地获得财富,有可能将来连医疗、养老都保证不了。所以整个社会全扑过去了。

  (摘自《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定价;24.00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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