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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过去式(节选)

2009-08-01 14:46:00 来源:书摘 尧山壁 我有话说

小女婿

旧社会造成许多许多畸形婚姻,有钱人讨小老婆,却给独生子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是最低标准。女方比男方大五六岁、七八岁司空见惯。财主们为了早抱孙子、四世同堂,

儿子结婚的年龄越来越提前。那时候结亲讲门当户对,有钱人是少数,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小,所以这种婚姻谈不上幸福。

小学二年级时,我的同桌臭仓刚8岁,寻了个对象17了,紧锣密鼓地张罗办喜事。花轿要动身时却找不到新郎官,而臭仓正混在仪仗队里,手抱一杆黄龙旗不放。孩子们喜欢过红白事打旗,一路风光,混顿好饭,末了还能领一两角钱小费。臭仓身子骨儿弱小,这样的好事通常轮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妇自己打旗,显得格外气粗。出发的礼炮响了,臭仓还是抓住旗杆不放,直到答应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轿车。臭仓是老生子,养得娇惯,七八岁了还动不动扎在娘怀里,嘬口干奶。

迎亲路上,有两个轿夫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成心把轿子往高颠,颠得臭仓胆汁都吐出来了,呜哇哭叫。回来时还迷迷糊糊,由他娘抱着拜了天地。晚上臭仓怕见生人,死活不进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进新媳妇被窝里,第二天一看尿湿了半截炕。邻居二片编了一个快板:“十七大姐八岁郎,新婚之夜抱进房,有个小鸡不中用,啥也不会会尿床。头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象牙床,三更屋里发大水,绣花鞋儿漂一双。睡到半夜要吃奶,劈头盖脸一巴掌。叫你丈夫年岁小,叫你儿来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开叶早黄。”我学会了,念给臭仓听,臭仓听着好玩,说给他娘,他娘听了跳着高儿地骂。

三天回门,新媳妇一路哭一路号,臭仓躲在车棚角落里不敢动,倒像一个受气的媳妇。丈母娘好说歹劝,才平息了闺女的怒火,懂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孩子抱着走”的道理。回到婆家进入了角色,用体己钱买些糖果点心,哄着小女婿玩,背着抱着当小弟弟带,一来二去也不生分了。

第二年搞土改。臭仓家划了个上中农成分,虽没挨斗,也成了“献田户”,交出了部分土地耕畜。随着家产缩水,臭仓家门风也大变,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媳妇抛头露面了,碾米磨面、下地送饭啥都干。一天,大媳妇领着小女婿到井台儿抬水,一群看稀罕的人跟在后面。大媳妇为了显示“解放”,也治摆了小女婿一下,臭仓擦眼抹泪的。第二天二片的快板又发表了: “大媳妇、小女婿,争争吵吵抬水去。骂骂咧咧把人欺。媳妇这边一使劲,女婿杵了个嘴啃泥。老汉看到提意见,叫声大嫂听仔细,教子方法可不对,把他杵到泥窝里。说得媳妇红了脸,羞羞答答把头低,你看俺俩谁是谁,他是丈夫我是妻。”

再二年,实行婚姻法,解除了婚约,媳妇走了,十二三岁的臭仓打起了光棍,直到1963年发洪水时,才捡回来个童养媳,臭仓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二片说,臭仓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换亲

我记事遇到的第一次大规模群众运动是土地改革。由上边派来的工作组坐镇,村农会主持,把农户按人均土地和雇工剥削量,划分成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七个成分,张榜公布,三榜定案。成分有点像印度的种姓制度把人分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旃陀罗几种等级,贵贱分明。种姓制度的特征是,血统延续,职业世袭,内部通婚。

享受过剥削生活的成年人定为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属于敌我矛盾,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自不必说,对他们未成年的子女实行“唯成分论”,也都打上“胎记”,列入另册,苦不堪言。地主、富农甚至上中农的子女,当兵、上学、入团入党都要受到限制,连婚姻上也受到歧视。贫下中农的子女,如果与地富子女搞对象,组织就会出面干涉:“要对象还是要党票!”出于无奈,社会上出现了新的“门当户对”,剥削阶级出身的青年,只能在本阶层里找对象。

村里的焦丙文比我大几岁,人长得精神,学习成绩也好,就是因为出身地主,被剥夺了上中学的权利。丙文在家务农也是一把好手,可是没人上门提亲,二十五岁还打着光棍儿。他爹沉不住气了,四处托人保媒,近处不成,找到二十里外陈村一家姓杜的富农。杜家答应了,条件是“换亲”,把他家的闺女嫁过来,把焦丙文的妹妹娶走,互为条件。

丙文他爹去陈村暗访,对杜家的闺女满意,可他家儿子小宇形象太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自家的闺女丙书如花似玉,聪明伶俐,让孩子受一辈子委屈,实在于心不忍。可是儿子都到了这岁数,又怕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儿子娶不上媳妇,便断了焦家香烟。焦老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两眼模糊,最后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给闺女跪下了。

丙书是我小学高年级的同学,心灵手巧,模样也好,村里的小伙子们都想打她的主意,可是一想到成分问题,又都想吃肉又怕腥风血雨了。只有村治保主任的儿子大保,愿意做出牺牲,二人暗地里来往着。今日她爹这一跪,无异雷殛头顶,把她惊呆了。听爹的,窝囊自己一辈子。不听吧,她娘土改那年连惊带吓暴病而亡,是爹千辛万苦把她兄妹拉扯大的。那年月重男轻女,这种思想女的往往比男的还重。自己早晚是外姓人,而哥哥是一脉单传,断了焦家香烟,她会感到罪责难逃,痛苦一辈子的。寻思了几天,还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答应之前她找大保大哭一场,二人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夜。

陈村姓杜的富农分子心眼也很多,言明两家迎亲的马车同一个钟点准时对开,同时拜天地。哥哥这边欢天喜地,老焦头压在心上的一块石板落了地,多喝了几杯。妹妹那边愁眉苦脸,看到新郎官的尊容,当场晕了过去。公公杜老头看到百里挑一的媳妇进了门,暗暗为自己残疾的儿子小宇庆幸,也多喝了几杯。

晚上入洞房,焦家这边一切顺利。杜家那边就出了岔子。新郎官乘着酒兴要行房事,遭到拒绝,被新娘抱住脖子三摇两摇,醉鬼显形倒在一边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晚上小宇不喝酒了,早早吹灯上炕,又遭到拒绝,厮打起来扯破新娘的外衣,触到一片硬邦邦的东西。点灯看时,原来是防身的铁甲,亮着寒光,小宇顿时浑身软了下来,还有些发抖。原来村治保主任儿子大保,记得土改时抄过一个清末武举人的家,抄出来一身软甲,用精钢丝扣编织而成,刀枪不入,经过一番改制穿在了丙书内衣之外,外衣之内。

经过这番较量,残疾人杜小宇本来心存卑琐,看到丙书如此铁了心,不敢再侵犯了。事情不光彩,也羞于向父母和外人学说,夜夜和平共处着。一来二去,小宇反而对丙书产生了敬意,哀叹:“换亲换不来心啊!”同是天涯沦落人,渐渐不再仇视,甚至于还有相互倒苦水的时候。

这样和平共处了一年多,形势出现了危机。原因是丙书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焦家后继有人了,觉着在杜家做“人质”的任务完成了,与大保商量私奔去新疆支边。也还是因为和平共处久了,产生了和平麻痹思想。丙书想这个假丈夫人也不坏,甚至值得同情,把本来不应该说的秘密也向他说了。她不知道,一个弱者,一个好心人,心理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 杜小宇蒙头大哭一场之后,突然露出了笑容,说咱俩是一个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你蹦了,我也就自由了。人也突然变得殷勤起来张罗着为丙书收拾东西。半夜三更公婆睡下之后,杜小宇出去打了酒买了猪头肉,泪流满面地向假媳妇敬酒,说咱们好离好散,修个来世的姻缘吧。可怜丙书只顾高兴,没提防杜小宇在酒肉里下了毒药。

第二天杜家坟地添了两个新坟,一对冤家依然和平共处着。我村这边,大保把治保主任的家里瓶瓶罐罐砸了个稀巴烂。

(摘自《2008文学中国》,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版,定价:3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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