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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君彦章含之政治语境下的非正常生活

2009-08-01 16:50:00 来源:书摘 丹晨 我有话说

洪君彦写的《我和章含之离婚前后》终于出版了。这本写于三年前的回忆录,曾在报纸上刚刚公开发表几小段,就应他女儿的要求停止连载即所谓“腰斩”了;现在又因女儿的理解和鼓动,做了修改和补充,得以与世人见面,连书名从一开始也是这位女儿拟的。君彦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

“还历史本来面目……留一些史料给后人”。仅此一番苦心和委曲求全,即可看出蒙羞忍辱、沉默了数十年的洪君彦是一位老实人!

这本书顾名思义是讲述作者和章含之的婚恋旧事,但从“文革”乱世中这对夫妇仳离悲喜剧看到的,却远远不仅是一个私人化的话题,而是可以感受到历史的巨大投影,社会的人情世态,两位知识分子的不同人生道路。

笔者和洪君彦曾是解放前上海沪新中学高中同班同学,对他略有所知。他父亲是当时银行业巨子,家里有一座大花园洋房,花园里有假山、溪水、甬径、亭子、树木、花草,还有一间大活动室,可以在里面举行派对、舞会等。君彦虽是富家子弟,学业很好,但与同学却不分彼此。所以我们常去他家玩,在那活动室里高谈阔论、唱歌、听唱片,几乎是可以随意而为。但我们从来语不涉邪。那时的少年也爱玩,也注意时尚,但视野却很开阔,趣味比较雅一点。唱的歌多数是民歌,如管夫人(喻宜萱)、周小燕、盛家伦、蔡绍序唱的歌,听的唱片西乐居多。秧歌舞,“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等,我都是在那个活动室里最早看到听到的。有时,沪新地下党也借这些活动联络同学。有一次联系了七八位同学讨论组织人民保安队,迎接解放。后来还把那些标语旗子留存在他家里。君彦是位心无芥蒂的人,对同学一向坦率热情,所以这样“危险”的活动也能在他家里举行。我觉得他们家很开放自由,对孩子很信任,从来不干预我们这些事。

青年时代的章含之

这样的“好事”,君彦从不提及,不当作自己少年时的进步历史。近年说起,他笑呵呵地说:“你记性好还记得,我全忘记光了!”1955年,我入北大中文系读书,再遇君彦时已相隔六年,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谈起他们家的大花园洋房,我说:“走过你们家门口,看见挂着一个剧团的牌子。不知怎么一回事?”他乐呵呵地说:“败忒了,全败忒了!”原来是被公家在五反运动中没收了。他那副襟怀坦荡开朗的样子,我一点感觉不到他有什么困惑和遗憾。那时的人一心要求进步,就没把这些财产等当回事。“文革”时,我们多年没有交往,但他的情况却有所闻。“文革”结束不久,我在公安部礼堂看完电影散场时遇到君彦,相见甚欢,叙谈间,我问及章含之情况(那时听说章已受审查),他没有半句非议怨言,只说:“现在看她怎么办了!”问及他女儿将从国外回来,他说:“看她跟谁了!?”他仍然还是那样厚道实在!

1949年中学毕业后,洪君彦考入燕京大学,后随着并入北京大学。北大占了燕大的校园,所以他就没有动窝,一直在此读书、任教,直至退休,几乎一生在燕园安身立命。上世纪50年代前半期,整个社会出现一派生气勃勃的新气象,尽管也存在许多问题和不尽如人意事。像他那样才华出众、思想积极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很自然地脱颖而出,成了经济学界后起之秀,受到上面的重视和信用,27岁就当了教研室主任,评上了讲师。这在当时论资排辈严重的情况下是不多见的。有一次,我去未名湖畔全斋宿舍看望他,正好碰上外语学院学生章含之也在那里。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是:这是一位大家闺秀;他们真像一对金童玉女,非常美好。我从心底为他祝福。这也正是他事业、爱情丰收的时期。

但是接踵而来的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和残酷斗争,以及那些祸国殃民的极端思想,使君彦那样被认为党培养的青年知识分子,竟然也无例外地被列入“革命对象”。他先是因“反右派”时软弱右倾,被下放门头沟斋堂劳动。“文革”时,更因莫须有的罪名,饱受极其残忍的摧残。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什么古怪的暴虐残忍手段都使了出来。这时的洪君彦,有一段自我心理剖白:

我自问为人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对红卫兵的欲加之罪,心中很坦然,虽然曾因为忍受不了种种虐待有过自杀的念头,但终于挺过去了。如今与我相恋八年、结婚十年的妻子竟然红杏出墙这等于在我背后捅了一刀。这等羞辱让我无地自容,一颗心像撕裂般痛。所以对我来说,家变比政治迫害更加惨烈。妻子的不忠加给我的痛苦、羞辱比红卫兵加给我的沉重千倍。

1953年,洪君彦陪章含之到上海认生母后,摄于苏州。

妻子的不忠就是从“文革”开始而开始。也就是说,当年洪君彦作为燕大高材生,北大出类拔萃的青年教师,名门世家子弟,英俊帅哥,许多女生追逐的对象,章氏慧眼识英雄,14岁起就紧追不舍;现在,洪君彦一下子跌落万丈深渊成了阶下囚,管他八年恋情,十年夫妻,说变就变。据章记述,洪章婚变竟然还惊动了伟大领袖,章是 “奉旨离婚”,这就更增添了一层光环和传奇性。

这使我想起沙俄镇压十二月党人起义,把大批党人流放到西伯利亚。赫尔岑严厉批判了当时贵族中的“道德堕落”,没有人敢站出来表示同情,反倒“出现了野蛮的狂热拥护奴隶制的人,有的是由于卑鄙,有的却不是出于私心,这就更坏……”,这时“只有女人不曾参与这种抛弃亲近的人的可耻行为”。她们或是站在断头台边,或是跟随丈夫流放,放弃贵族地位和生活。诗人涅克拉索夫为此写了长诗《俄罗斯女人》,歌颂了这段动人的历史故事。我相信中国女人一样也是忠贞坚忍的,为维护真理、亲情、爱情宁可牺牲自己的一切;当然,在“文革”特殊环境下,可能更加艰难。但是,我们不能不感到悲哀的是洪章故事却是另一种情况。

洪君彦走的是一条普通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以自己的才华、学识和能力,兢兢业业在教学、科研岗位上作出创造性的贡献。他不是那种热衷于追名逐利之徒,正如他女儿笔下和我所知,他恰恰是一位慷慨侠义的性情中人。所以,“文革”的无妄之灾固然使他痛不欲生,但心爱的妻子的背叛使他从感情、心灵、尊严上受到加倍的羞辱和伤害,也使他百思不解:他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和幸福竟是那样虚幻!

章氏则走了另一条人生之路。她也是一位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可显然,她更看重家世、门第、声望、权力……这些外在的物化了的、非自己做了什么贡献的、被英国哲学家休谟称为“虚荣”的情感带来的快乐,更擅长攀附于外力达到或满足自己的欲望。例如章氏自称有一种“大红门情结”,但远不是像她所宣传的有什么“凝重历史感”,倒是有点飘忽不定,随着情势忽爱忽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都是着眼于对自己的利害。在阶级斗争日日讲的岁月里,她积极主动多次向党的上层领导表态,对“旧官僚”章士钊相当不屑,要划清界限,无非表示自己革命的坚定性;如今“大红门”大大升值了,成了又一个光环时,却被无限放大充分利用,至今成为“名门之后”、“最后的贵族”的标签,甚至夸张成“我们家这一百年中的三代人似乎浓缩了中国社会的进程”。

攀附确实给她带来无限风光和荣誉、快乐和幸福。譬如:“走后门”把女儿“塞进”一个特殊的外语学校;后来又把12岁的女儿弄成外交部官派的第一批小留学生;连离婚都是由公家打通关节。章氏故事的传奇性在于攀附到了最高领袖,也是通过“大红门”这个神奇的阶梯,“从此我生活中一系列重大转折都离不开毛主席的决断”,把自己的后半生与毛泽东紧紧连在一起了,还有比这更荣耀更幸福更了不起的神话!?

这就是党培养的两位知识分子的命运,他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后的不同人生选择,不同的荣辱浮沉,不同的幸福和快乐,却又无情地折射出各自的个性、心灵和品格。他们各自叙述着自己的故事,就在这页历史中,人们看到了诡谲和荒诞,真情和虚伪,爱和背叛,诚实和谎言,荣誉和污秽……特殊时代的众生相,人世的百态,人性的变异……仿佛在已逝去的历史隧道中,重新唤起记忆,对世事有了新的憬悟: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该有怎样的正常生活呢?

  (摘自《2008中国文史精华年选》,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版,定价:4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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