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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藩生前身后的是是非非

2009-08-01 16:50:00 来源:书摘 王鼎钧 我有话说

张道藩

1968年6月12日下午10时,张道藩先生逝世,享年72岁。

“国民政府”是1949年12月迁到台北的。1950年,张道藩奉命成立“中国文艺协会”,领导文艺工作。

那时台湾面临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种种困难,军需尤其匮乏。1951年,军中展开“克难运动”,激励士气,各军以竞赛的方式选拔“克难英雄”,到台北接受表扬。

各界接待克难英雄,规格很高,蒋介石“总统”亲自召见,“行政院长”陈诚设宴款待,“总政治部”发动社会各界举行盛大的欢迎会,一连多天都是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中国文艺协会”没有赶上形势。

“总政治部”通知“中国文艺协会”,前线官兵爱读文学作品,心目中有很多偶像,请知名的作家都参加欢宴,“每位英雄旁边坐一位作家”。那时候谁是前线官兵的文学偶像呢?“总政治部”没说,可是我们都知道,张秀亚、徐钟佩、潘琦君、钟梅音,还有罗兰,都是女性作家。

张道藩亲自出席了这次宴会,赵友培还作一首“克难英雄颂”当场朗诵。可是在“总政治部”看来,文协会员怎么来的这么少?女作家尤其“该来的都没来”!比“每位英雄旁边坐一位作家”的构想大为逊色。何况作家向来不守时,“七点钟开会,八点钟到齐”,距离军中的期待太远了。“总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在场主持,他发了脾气,说话很重,完全没给张道藩留一点面子。

几个月后,“总政治部”成立“中国美术家协会”,正是那位“副主任”兼任“会长”,他把“中国文艺协会美术委员会”的成员都拉过去,我看到这个会自己编印的会史,坦然承认“‘中国美术协会’原为‘中国文艺协会’下之美术委员会,1951年扩大改组为‘中国美术协会’”。美术委员会可以发展为“中国美术家协会”,音乐委员会也可以发展为“中国音乐家协会”,文学电影舞蹈都可以比照办理,文协的结局岂不是五马分尸?

在“文协”诸公看来,“文协”随时可以解散,也可以易主,只消蒋介石总裁一句话。党的广播事业和电影事业,张道藩担任首长,总裁指示交出去,马上乖乖地交出去了,现在总裁连咳嗽一声也没有啊。于是发生了一件“意外”,“总统”兼总裁蒋介石召见文协五位常务理事,垂询工作情形,文协二把手陈纪滢当场提出问题:“文艺工作到底由谁领导?”他要求“总统”明白指示,大家也好有个遵循。蒋氏立刻回答:“由道藩同志领导。”

也许因为有此一问,蒋经国终身不沾文艺活动,他执政以后,放下身段,上山下海,走进监狱慰问服刑的人,他可曾到文艺大会现身说话?直到1978年,陈若曦得到“吴三连文艺奖”,他去发奖,为的是招引陈若曦回台湾。

还有更“引人入胜”的佳话轶闻,金门“国军”选拔“战斗英雄”,女性政工干部二人入选,新闻界称之为花木兰。“总政治部”安排两位女英雄到台北“度假”,邀请张道藩也邀请蒋碧微参加宴会。蒋碧微来台后和张道藩赋同居之爱,两人从来不曾“成双”出外应酬,但是“总政治部”给两人单独发了请柬。

据中华日报的独家报道说,酒席筵前,两位花木兰和蒋碧微甚是投缘,气氛融洽,一位同席的“人士”对蒋碧微说:“你没有女儿,收她俩做干女儿吧。”两位花木兰何等乖巧,立刻跪下磕头叫干爸干妈。新闻报道说,张道藩“又喜又窘”,第二天,干爸干妈带着干女儿吃馆子、买见面礼。

这是张道藩极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新闻报道说他和“夫人”一同看画展,他总要依管道向报社表示纠正。有一次,他还是“中国广播公司”的董事长,他和蒋碧微一同由公司走出,有一个记者迎面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张指着那位记者大声喝问:“他是哪家报社的?告诉他不要发表!不要发表!”

以后“总政治部”策划的文艺活动,道公未再参加,他派赵友培代表出席。

1949年,“中国广播公司”奉令加强对中国大陆播音,使用“自由中国之声”名义。

1950年,“自由中国之声”节目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督导。

1951年,情报机构建议使用“中央广播电台”名义播音,这是训政时期党营广播的名称,据说“大陆同胞十分怀念”。

这年在“中广”节目部内成立大陆广播组,由中央党部第六组派员主持。

1953年6月,大陆广播部成立,对内称大陆广播部,以“中广”名义争取美援,接受政府补助;对外称为“中央广播电台”,脱离国民党节制,纳入情报系统。尽人皆知,情报系统的首脑是蒋经国,他的公开职务就是“总政治部主任”。

蒋碧微(徐悲鸿素描)

名义上的大陆广播部,实际上独立为“中央广播电台”。而当时“中广”的董事长张道藩、总经理董显光对大陆广播费尽心血,可是1954年5月,“中央台”还是正式成立。

那时悠悠众口,把天下为公添足而成“天下为公子”,把青年归主添足而成“青年归主任”,整个国家在人家手上,区区大陆广播何足道哉,还不是爱放进哪个口袋就放进哪个口袋!情报人员们经常引用耶稣的话:“不与我聚敛的,就是与我分散的。”

“中央电台”庆祝开播“半”周年,典礼盛大铺张,政要云集。电台邀请张道藩这位“贵宾”第一个上台致词,他历数他和董显光怎样创始,怎样扩充,怎样发展了对大陆广播,反客为主,没让一尺一寸,中央六组大员准备的演讲稿无法使用。当然,第二天看报,六组的说法字字句句,开天辟地,道公说的话一笔带过。有人喟然叹曰:道公怎么没读乔治奥威尔的话:“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将来。”

晚年张道藩在台北

1968年4月6日下午一点三十分,道公在寓所昏倒,跌伤头部,神志昏迷,医师来家诊治,建议立刻住院。那时国际知名的脑外科专家施纯仁医师在“三军总医院”挂牌,“非军人”住“三军总医院”必须由“国防部长”(“参谋总长”?)批准,那天是星期六,有权核批的人不在办公室里,幕僚到处联络,错过了“黄金时间”。

施医师对病情悲观,他说简直没有痊愈的可能。下午九时开刀,手术完成以后,道公没有再清醒过来。

6月15日,治丧会在“立法院”交谊厅开会,治丧委员843人,我也有一个名字,出席人数大约一半,会议由严家淦“副总统”主持,一切都有成规可循,会议进展顺利。“立法委员”许绍棣突然提案:“筹措遗属生活教育费”,他强调道公清廉,家无余财。方治立即上台发言,语调悲愤,他说道公一生尽瘁党国,党国应该照顾他的家属,治丧会倘若发起捐款,那是党国的耻辱,也是对张道公的侮辱!这两个人对道公未能立即住进贵族医院“中心诊所”急救似乎耿耿于怀,募捐云云大概是一种发泄的方式吧。

“立法委员”吴延环出面打消了许绍棣的提案,他是张道藩的妹夫,带领道公法国籍的夫人淑媛女士,独生女丽莲小姐,胞弟张宣泽先生,四人一同登台婉谢,声明生活费教育费都没有问题。随后“立法委员”程沧波提议,推举蒋经国、谷正纲、谷凤翔、徐柏园、胡健中五人筹划“如何纪念道藩先生对文化事业的伟大贡献”,圆滑收场。这也仅仅止于提案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实行。

蒋碧微与张道藩在台北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门口,散会时我站在门里,仔细看那些大佬鱼贯出场,我要看国民党即将离散的繁华。我一时出神,忘了这是很不礼貌的举动,有人被我看得眼神散乱,很不自在。那些人都比张道公长寿,王云五活到91岁,张宝树活到87岁,梁寒操活到76岁,郑彦?活到88岁,谷凤翔1988年才逝世。

道公做“立法院长”9年,经常在派系倾轧中、在领袖的意志和委员的意气夹缝中工作,主持“院”会751次,通过议案594件,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常常连夜失眠,医药无效。他能把最不喜欢做的事做得最好,所以9年内辞职15次,蒋介石一律慰留,他也一再放弃最后防线。蒋氏知人善任,知道张道藩有“死而后已”的天性,任其油尽灯干,几乎可以说,道公的遭际和陈布雷相同。

文坛诸君子都说,道公和吴稚晖、胡适之一样,死得其时。倘若久病在床,他没有钱可以应付那么大的花费,国民党中央委员到期改选,他势必失去常务委员的职衔,也就失去党的照顾和社会的关怀;蒋总裁也老了,准备交班,道公和接班人的关系并非很融洽,长此下去,他怎样维持个人的尊严?万一变成植物人,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大家相顾嗟叹一番。

1968年6月22日上午,道公的丧礼在台北市立殡仪馆举行。殡仪馆大厅站满了人,蒋经国没有出现,致祭的单位川流不息,没有军中文艺运动委员会。蒋介石亲临致祭,在例行的仪式之后,注视遗像,叹了一口气。当时张府的女公子在供桌旁答礼,张夫人在帷幕后守灵,蒋“总统”跟张府的女公子握手,转身离去,法国籍的张夫人经人提醒,从帷幕后面追到大门口“总统”座车之旁,见了一面。

几辆大客车把一部分人载到阳明山墓地,墓碑刻着“‘中华民国’文艺斗士张道藩之墓”。棺木下葬落地,人群散去,最后剩下罗学濂、邢光祖和我,看工人覆土。这时三人开始流泪,邢光祖下泪最多。

诸事完毕,张夫人离开台湾,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把结婚证书交给文协。是的,这个文件对她没有用处了!证书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文句简单,道公用中文签名,夫人用法文签名,后面两位证人,记得其中一人是谢寿康。婚书自创一格,想见上世纪20年代中国留学生的维新气概。

道公的宏志大愿是办一座文艺大学,后来求其次,想成立一座文艺图书馆。有人提醒他,要办就趁着做“立法院长”的时候办,他说那样岂不成了利用职权?他要等卸任以后再办。那人说,卸任以后恐怕就办不成了,道公认为某人某人都答应了到时候支持他,这些人都是可靠的朋友。他好容易把“立法院长”辞掉,再去找这些人旧话重提,这些人都一个一个顾而言他,这位天真的老人家居然大受刺激,生命失去了重心。

张道公和夫人团聚,和情人分手,蒋碧微出版回忆录《道藩与我》,公布两人当年的恋情,毁坏了这位志士端正严肃的形象,有人说,这本书把张道藩气死了,这话过甚其词。道公当然不希望蒋碧微“爆料”,曾经托人劝阻,那人对蒋说,张道藩的寿命也来日无多了,你等他身后再出书吧。蒋碧微的回答是:“黄泉路上无老少,也许我比他早死。”

眼见蒋碧微箭在弦上,张道藩上阳明山晋见蒋介石总裁,坦承“私生活出了问题”。据说蒋介石立即表示:“人人都有私生活,我也有。”张道藩听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山回来,脸色好看多了。

蒋碧微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文坛后学尊称她为蒋老师,她手上握有张道公当年写给她的情书,数量很多,“蒋老师”把那些情书严密收藏起来,不让道公看见。那些信都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写的,道公已是党国闻达之士,居然还有这样的私情!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他追求儒家的完整,那些信是他的心病。

1953年,道公找我记录他的口述自传,那时也是“国难当头”,他怎会有这番闲心?我有一个感觉,他可能希望借故取回那些信。赵友培老师向我暗示:“不但要跟张先生好好相处,也要跟蒋老师好好相处。”但是“蒋老师”岂是容易“好好相处”的人?说不尽的惭愧,我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蒋碧微出版《我与道藩》,可以说是张道公最不如意的一件事,他怎知道他在海峡两岸名垂不朽,竟是靠他跟蒋碧微的爱情佳话!他也曾竭尽心力立德立功,今人竟等闲视之,有人还做了负面的解释。

《我与道藩》由章君谷执笔,他是小说家,长于“代言”,文笔精彩,可读性高;张蒋之爱受人称道,章君谷功劳很大。章君谷说,他也没看见那些情书,两人通信的那一部分,蒋碧微自己整理嵌入,可见蒋用心之深。

最近我接到台南“国家文学馆”游淑静副馆长来信,她说文史家张锦郎捐了一批文件,其中有张道藩自传的手抄原稿(局部),问我是否能说出此稿来历。据闻蒋碧微过世的时候,家中东西没人收拾,书籍文件形同弃置,那一部分手抄的稿本是从地上捡到的。那么道公当年写的情书而今安在?怎么一直没听到有人提起?

道公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五册日记也不知去向。日记放在他在阳明山的研究室,一位“与道公关系亲近的某委员”,带着“两个穿中山装的人”向张夫人讨取研究室的钥匙。“日记”莫非落入他们之手?他们又要这个做什么?某委员也作古了!天上地下,魂魄相逢,或者会有一番交代吧。

(摘自《万象》,辽宁教育出版社2009年4月号,定价:1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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