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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作家的流光碎影

2009-08-01 16:50:00 来源:书摘 柳萌 我有话说

照片上的往事

后来有幸认识艾青的人,我敢说十有八九不会知道,这位大诗人还会吸烟。可是,艾青的老朋友都知道,诗人不只是个烟民,而且烟瘾还蛮大哩。他的许多诗情佳构,说不定,就是来自“云雾”之中。有次艾青边吸烟边跟我聊天,大概是聊天的内容,忽然触动了他诗的灵感,只

见他顺手拿起烟盒,用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当时看到这情景我就想:谁能知道未来一首优秀诗篇,不是来自这随手记下的字迹呢?

艾青

我保存至今的一张照片,生动地记录着诗人吸烟神态,重读不禁让我想起往事。这张照片摄于1982年6月。当时我的工作单位在北京王府井大街,距艾青家丰收胡同特别近,只要有时间或偶尔路过,我就去艾老家里随便坐坐,他家如无客人就跟他聊天。有次从杂志社办公室出来,在院子里碰到同事潘德润,老潘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看望艾青”。他一听赶忙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潘德润是位职业摄影家,善长拍摄文艺家肖像,出于摄影家的职业习惯,他去谁家串门都背上相机,有什么好题材就顺便拍下,今天去艾青家他更会是如此。他背上摄影器材箱,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艾青家。

平日里有客人到艾青家,开门的常常是艾青夫人高瑛,若见来访者是熟人或老朋友,高大姐就高声通报给艾青。这天像往常一样,高大姐见是两位老朋友,就想喊着告诉给艾青。立刻被老潘制止住,悄声对高瑛说:“不用啦,我们自己去,我想看看艾老在干什么。”我们轻轻推开客厅的门,只见艾青双目紧闭,左手夹着烟在猛吸,那专注认真的神情,好像是在回首人生往事,又好像是在思索生活忧欢,更好像是在构思一首新诗,他全然没有发觉我们到来。老潘一看立刻来了创作激情,他迅速地用手把我推到身后,示意我不要惊动沉思的艾老,然后麻利地掏出箱子里的相机,连续咔嚓咔嚓地几声,一幅大诗人艾青的生活照,就这样在老潘手中瞬间顺利完成。这时艾青才从沉思中走出来。

过了几天,老潘洗印出照片,赠送给我一张,另一张让我转赠艾青。艾老见到这张照片,端详好久,然后以他惯有的幽默口吻,笑笑说:“不错,可以给烟草公司做广告。”老潘当然没有按照艾老的戏言办,但却留下了这位大诗人的吸烟照,以《浮想联翩――诗人艾青》为题,发表在1982年第5期《中国摄影》杂志上。艾青吸烟的照片,我还看到过几张,唯独这张拍得最好,这大概跟老潘抓拍有关。

高瑛大姐和子女们,考虑老诗人的健康,在这以后没几年,就让艾青彻底戒了烟,从此,再未见艾老吸过烟。有的朋友去艾青家,吸烟时逗他说:“艾老,来支烟吧”,他只是笑而不答。艾青家人这种保护性措施,说起来还蛮灵验,老诗人的身体和精神,戒烟后比过去要好得多。不过对于吸了几十年烟的艾青来说,这没有烟的日子可以想象会多难挨。

有次我自己去艾青家串门儿,走进客厅见艾青独自一人,坐在电视机前似看不看,嘴里还不停地吃着零食,那种无奈的神情很有趣,只可惜我不会摄影未拍下。就逗艾老说:“怎么,是不是想抽烟啦?”艾青笑笑说:“反正嘴闲着不是味儿,高瑛就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我一听就笑了,说到底高瑛还是高瑛,多年与艾老苦乐相伴,两人始终这样心融神会,连这点区区小事都能想到。难怪诗人艾青逝世后,熟悉文学界情况的人说:“在老一辈的作家中,晚年生活最幸福的,艾青恐怕属一属二,高瑛对他照顾太好了。”这是实话。

如今,这张照片的主人艾青已经走了10年,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潘德润也早走了,他们都是值得永远怀念的朋友。当我再次欣赏这张照片时,想起这两位朋友的往事,我的心情感到格外沉重。因此更加珍爱这张照片。

听孙犁先生谈人生

我有篇文章《文坛自有细心人》,文中曾经说到二十多年前,陪同韦君宜、陈荒煤二位文学前辈,访问老作家孙犁、方纪先生,由于自己处事比较粗心,未能把当时情景记录下来,现在想起感到惋惜和遗憾。研究孙犁的学者刘崇武先生,从报刊上读到这篇文章,特意来信,希望把我知道的关于孙犁的事,能够写出来或者告诉他。由于有崇武先生信的促使,我就尽力回忆那些年,跟孙犁先生的多次接触。

孙犁

知道孙犁先生名字,读孙犁先生的作品,第一次亲见孙犁先生,应该是在20世纪50年代,我在天津一中读书的时候。那时开始喜欢上文学,参加学校学生文学社,有次市里组织文学讲座,主讲人正是孙犁先生,讲座内容早已经忘记了,先生细高清癯的身躯,说话语调的亲切柔和,却几十年来都不曾忘记。因此每每读他的作品,如《荷花淀》、《铁木前传》小说,以及大量清新隽永的散文,先生身影总会自然而然呈现眼前。这就使我更增加了对孙犁作品的热爱。

真正跟孙犁先生接触,是在20世纪80年代,我主持杂志社的杂文版,主要跟文学名家约稿。在天津众多著名作家中,我想到的第一位约稿作家,就是自幼敬仰的孙犁先生。记得那是一年春节,在天津父母家过完节,回北京上班前一两天,找到孙犁先生的家,给他拜完年谈约稿,然后就一起聊天儿。这是我第一次到先生家,屋里干净、清爽、利落,在一丛盛开水仙花映衬下,连人都显得幽雅而高洁。从那时起知道孙犁先生喜爱水仙花。

若干年后我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好像就是《水仙花》,灵感正是来自这次的情景。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寄情寓意水仙花。从此以后每年春节在家中,我都会养一两丛水仙花,在营造节日喜庆气氛同时,这洁净高雅的水仙花,常常会让我想起孙犁那次谈话。

跟孙犁先生第一次见面,免不了谈些个人情况。当说到我曾被划为“右派”,蛮以为他会说些类似同情的话,岂料孙犁先生沉吟片刻,用非常平和的语调说:“人这一辈子都很不容易。不过,只有经过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那才叫真正的人生,你都经历过了,就会比未经历过的人,对人生有更深刻的理解……”说实在的,对于先生说的这番话,起初我还不是十分认同,心想,您老人家倒说得轻松,正是青春年少的美好时光,遭那么大的罪,受那么多委屈,这样的人生体验宁可不要。转眼间我也成了老者,有时闲坐屋中回首走过的路,确实感觉自己的人生厚重,这时重温孙犁先生这番话,我就有了更深切的认同感。

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每逢春节去天津探望父母,我都会特意去拜望孙犁先生。孙犁先生对于稿件处理,从来没有过任何苛求,对于像我这样的晚辈编辑,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商量。有次我跟他说:“孙老师,在稿件处理上,您有什么想法,或者不当之处,您尽管说。”他想了想说:“别的倒没啥,只是年纪大了,要发表的文章,自己总是希望早点看见,如果你们不为难,就尽量快点安排。” 由于彼此有了信任,说起话来也就随便。有次去看望孙犁先生,他送给我一本他的书《孙犁小说选》,还有一幅他写的字,那天他情绪特别好,说的话自然就多些。他家里摆着个陶瓷瓶,他指给我看了看,说是他去世的老伴儿,生前特别喜欢它,“文革”中被造反人抄走,现在找了回来。他如何珍爱,等等。然后,由此谈起他的创作,他说了大意这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其实就是两个字,一个是美,一个是丑;写故乡的美、人民的美,写敌人的丑、坏事的丑……他好像还说,据此陶瓷瓶的事情,他写了篇文学作品,鞭挞“文革”的丑恶。

孙犁先生这次的谈话,说的内容好像是创作,其实也是他人生态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孙犁一生淡泊名利,从不喜欢张扬追风,他作品那种淡雅风格,正是他内心世界的展露。有次跟一位作家朋友,说起孙犁的这次谈话,我们两个共同的认识是:别看写战争年代作品,大红大紫的那么多,最后真正让人记住的,恐怕还是孙犁的作品,关键是他写的是战争中的人,而不是战争中的大场面。这种认识也许过于偏颇,但是却并非绝无道理,因为文学毕竟得讲感情,就是孙犁先生所说的,他一生追求的美好,他一生鞭挞的丑陋,全都真实地表现在作品中。

孙犁先生逝世后,本想写点文字,表达我的哀思。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思想品德,如同他喜爱的水仙花,那么高洁、淡雅、挺拔,见过了久久地留在记忆里,却不知如何表达得准确,就只是想想未敢动笔。趁写这篇小文章的机会,我献上迟来的一片心香,遥祭文学前辈孙犁先生。

“哈哈”老头儿

最近有本新书《林斤澜说》,读后让我想到林斤澜,他可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20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他骑着自行车,经常满街跑哪,当时我在出版社当编辑,有什么活动一叫他,就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笑呵呵地如时来到。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推,就是50年前吧,在挨批的那期《人民文学》上,读他的小说《台湾姑娘》时,他也就是三十来岁。再往近点时间说,我们一起去泰山,他还只是被称“老林”;可如今,林斤澜已是过八望九之人,被尊称“林老”啦。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林斤澜

林斤澜唯一未变的就是,平和的心态,从容的生活,当然,还有他那标志性的“哈哈”。他以哈哈笑代回答的方式,在京城老作家中独一无二。起初并未理会,听得多了才注意,这时我就想:这老林头儿,怎么会如此呢?凡事都打“哈哈”,大概是被过去政治运动整怕了,不然,对问题怎么不敢正面回答呢;要不就是经世太多吃过大亏,炼成了世故圆通性格,借哈哈打岔以保护自己。后来读过两篇文章,都是写北京文联“文革”的事,同样一件事两种说法截然不同,我就问林斤澜到底谁说得对,这次他真没有打哈哈,而是认真地说:“某某说得对,别看他思想左,人是个诚实人,不会说瞎话。”看来,这老林头儿并非圆通之人,在大是大非上绝不含糊,心中那笔账记得清清楚楚。

读了程绍国写的《林斤澜说》,对于老林头儿就更为了解啦。原来他是个“外圆内方”的人。在这本林斤澜讲述、程绍国撰写的书中,既知道了林老历史,又了解了他的性格,在对什么人什么事上,他都有自己的看法,别看平时不怎么说,必要的时候――如在这本书中,他照样一一谈论评说,而且毫不掩藏躲闪。在这本书中他谈论的这些作家,有相当一些是我熟悉的人,其中有的可谓作家中的“重量级”,有的还是中国文坛的头头脑脑。在谈论这些人利用政治运动整人,在讲述这些人处事的圆滑奸诈,林斤澜这老头儿简直毫不留情,总之,当代这些文人中的正邪清浊,都让林老头儿说了个透。把这本书说成《当代儒林外史》倒蛮合适。

类似文坛回忆文章,近些年出版了不少,仅就我读过的几部,跟这本《林斤澜说》比较,我就觉得都不是很“清爽”,在谈人说事等方面,有的地方显得口钝,问其原因是怕得罪人,结果因失真减弱了价值。更有甚者,连公布当年日记,都做了一些改动,令人唏嘘。比这更为恶心的是,有的所谓的诗人,批邓时写批邓诗,出版文集无勇气收入,这也倒罢了,后来又写颂邓诗,诗贵真情,在他这里成了魔术布。政治上的对错,对于文人来说,并无太大关系,如果来回翻饼,这就是文品不正了。所以我非常敬佩老林头儿,要么打哈哈不说什么,要么就说真话讲实话,既要对读者诚实,又要对历史负责,这才叫心口相符的文人。

从《林斤澜说》这本书中,我们还可以看出来,作为主人公的老林头儿,对于作者的干预几乎没有,不像有的讲述者那样,对于写作者有什么要求,写什么内容和怎样写,都交待得非常细致具体,生怕伤害自己美丽羽毛。从书名《林斤澜说》上看,看不出这是一本传记,然而却用许多文字,记述了林斤澜的家史,可是又没有传记写作套路,一本正经地按年月记述,给人一种死板僵硬感觉。作者不仅用优美笔调讲述,还不时加些机智的议论,这种写作方法反正我未读过,自然也就算是少见为鲜吧。假如老林头儿是个挑剔之人,他绝对不会让作者搭腔,那样一来这本书也就无特点了。由此可以看出林斤澜是个厚道人。

如果不是读这本《林斤澜说》,我还真不知道,这老林头是个抗日战士,先是在家乡温州参加抗日,后来又参加粟裕的抗日学校,还曾经在台湾做过地下工作,很有一番传奇革命经历,在当今作家中还真不多见。有如此显赫的经历,又有如此大的名气,这要是放在有的人身上,早就吹嘘得满世界晕乎了,而这老林头儿却很少对人言。由此可以想见,林斤澜处世一向低调,绝对并非偶然。经过大磨大难的人,看淡世事荣枯的人,为人处事往往平和,正如常言所说“远水无澜”。这话在林斤澜身上再次得到验证。因此,更增加了我对老林头儿的敬重。

  (摘自《文坛亲历记》,东方出版社2009年3月版,定价: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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