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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寻找一座图书馆

2009-09-01 17:25:00 来源:书摘 王晟 我有话说

初秋十月的早晨,中国北方的晴空湛蓝开阔,白云稀淡,空气中一片干爽清冽的寒冷。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出了呼和浩特市区,车子超过了前面路面上三两驾吐着浓烟、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接着超过一辆慢挪着方步的牛车,那老牛半闭着大眼,嘴悠悠地嚼着什么,突噜噜一声,鼻子里喷出一腔清白色的雾气。车子一直朝着清水河县

开去。

清水河县位于呼和浩特市的南端,在内蒙古高原和山陕黄土高原的中间地带。这片开阔无际的土地,几乎全部是低山丘陵,举目之处,似乎只有土黄的平坡,坡上一层薄薄的草皮,秃长着三四棵孤独的树,伫立在太过广袤的天穹之下。远山还有几畦嫩绿的土地,整齐堆起几捆黑色的枯荞麦垛,乖巧周正的样子,竟透着一点苦涩的幽默感。

在清水河县2859平方公里的总面积里,只零散分布着13.5万人口,这些人里的11.6万,全部都是靠天吃饭靠雨吃水的农民,而上苍给他们赖以为家的这片土地,几百年不变地风多雨少,十年九旱,所以,天边地头咧开一条条的阡陌纵横的沟壑,像老天摊开的无奈的粗糙大手,像农人不堪劳苦额上掌上,皴裂一道道的新伤旧痕,像一代代清水河人希望破灭,心上割下的一片片伤口。这清水河县没有水,就算有,也顶多是一年里辛苦巴巴攒的一点雨水,浑得像黄汤,土腥土腥。清水河,不过是一个美好的祈愿罢了,县里人早懒得去做一丁点乐观的联想。

车子一直开到北堡乡阳湾子村的暖泉中学才停下来。车上这队人的任务也由此正式开始。他们此行专程为一桩事情而来――在极度贫困的清水河找一处地方,为这里的穷孩子们,修一座图书馆。

我随队伍走下车,呼吸着这里特别干净的空气。冬天,巨大的太阳从中天一头照下来,使得这周遭的一切更加具体和纯粹。

暖泉中学特别地寒冷。虽是初冬,但在内蒙已是霜冻遍地,学生们的教室没有暖气,墙壁上的绿粉漆斑斑驳驳,学生们的读书声宏亮清脆。我们装模作样经过他们的窗前,实为偷看他们上课。在这寒气逼人的教室里,一张张脸上写满认真投入的表情。小一点的学生,忍不住偷看我们几眼,笑容腼腆而纯真。

而在住校生宿舍学生们自己的天地,笑声变得爽朗酣畅。这宿舍虽是去年翻修,却不过是个改良的大窑洞。一张大通铺,一面大墙壁。即便如此,在一间女生宿舍,我还是迎面撞见墙上一面红色的小镜子,满壁生辉。

黄秃秃的操场响起“当当”的打铁声,原来是代表下课的土铃声。之前书声朗朗的暖泉中学,顿时像放出一窝活蹦乱跳的小鸟儿来。之前,呼和浩特红十字会已经帮我们寻找到一批当地的贫困学生,这会儿,他们聚在操场,有一点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一个一个拉着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生活,再问问他们看书的喜好,心头竟是一阵阵触目惊心的感觉。

初二(1)班戚艺怀

戚艺怀比班里大多数同学都要厉害――既坐过火车,也坐过汽车。坐火车,是8岁那年,爸妈带他去河北看病,坐汽车,是10岁那年,爸妈狠狠心,再借一大笔钱,带他去呼和浩特看病。现在,腿还是老样子,家里却已一贫如洗。

每一天,他五点半起床,拄着家里土制的拐,走上1个小时来上课。他走路特别费劲,跨一步要挪半天,手里的拐,其实也就是两根棍儿。起先,当着人面走,总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倒也习惯了。他也不知道他这双腿到底是咋了,但他坦白地表示,他的腿是看不好了。如果家里有钱,那就得花在读书上,才叫使在刀刃儿上。

我问笑眯眯的他,读书读完以后干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笑容也收起来了。想了一会儿,他说,当科学家。又说,发明个火车,开到月亮上去。

我又问他平时都看什么书。

他说看课本。

课外书呢?

没有的。小的时候,看过一本大书。

什么书呀?

《西游记》。家里借的,后来别的书借不到了,只好看作文书了。

笑眯眯的戚艺怀,说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为爸妈给他取的名字他不大喜欢。

初三(1)班牛永飞

牛永飞已经是个神气的小伙子了。也许因为嘴角冒着青胡髭,他不像别的学生难免露一点怯,说话字正腔圆,言之凿凿,很像个男子汉。

他很有计划地规划着自己理论上的未来。他说,他跟爸爸有个共识,就算再穷,他都要考高中、考大学,眼下苦,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因为,“知识改变命运”。相比那些害羞的同学,牛永飞真的充满了男子汉的锐气。

话题漫扯,聊起他的家,男子汉讲着讲着,便放低了声音,我笔记不迭,再看他,竟发现,男子汉在抹泪。

很小的时候,牛永飞的妈妈就离开了家,一年了,都没有音信。村里人慢慢传开来,说“又跑了一个”。他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就看到爸爸总在灯下皱着眉沉默。

之后,遥远的广西给他家来了封信,让他跟姐姐、弟弟稀奇地热血沸腾。读完信,他的心也凉了。那是妈妈写来的信,原来妈妈是爸爸买来的媳妇儿,在清水河实在呆不住,就跑回广西老家了。

妈妈在信里请求孩子们原谅她的逃离,于是,十年了,妈妈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这个残缺的四口之家,加上年迈的爷爷奶奶,全靠爸爸一个人种地支撑下来。

我问他,你原谅妈妈吗?

妈妈信上说,长大了我们就会明白她的。我不怪她。

初一(2)班王伟

王伟有着跟牛永飞相似的经历。他坐在学校的水泥台阶上,搓着一双黑黑的手,看得出他是个淘气的小男孩儿。

跟牛永飞不同的是,刚上初一的王伟,还是个孩子。

王伟的妈妈也走了,回了四川老家。回忆这个,王伟没多大感觉,因为当时他实在太小了。他依稀记得妈妈漂亮的模样,而村里人都说,他跟他妈长得一模一样。

妈妈走得彻底,音讯全无。王伟10岁起,就得下地干活,帮爸爸分担。现在,他、他姐姐都念初中,读书都要钱,爸爸快撑不下去了。他回答我爱看什么书的问题,想半天也没有答案。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关于生活的问题,我问他想妈妈吗?他拿手在地上没有目的地画着圈,没有声音。

他似乎正要说话,背后被人猛地踢了一脚。

我也吃了一惊,回头看,背后站着个年纪稍大点的小姑娘。王伟看看他,有点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一群女学生围过来,看样子是那女孩的同学。原来这女孩是王丽,王伟的姐姐。

我似乎明白了稍大一点的姐姐为什么阻止弟弟。

我转向王丽,跟她聊聊。在一群女孩子的围观下,王丽害起羞来,温顺地应答着。

只是,她拒绝回答关于妈妈的任何问题。

之前联系好的小学生也到了,都是旁边阳湾小学的贫困生。一群小小的孩子,同样地迷茫,更加地胆怯,但贫穷的滋味儿,他们却体会得更深。

六年级(1)班赵宁

赵宁长得白净,衣着整洁,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他来这儿。我不忍心问得具体,就说,你看看自己,跟别的小朋友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我在食堂吃剩饭。

讲得轻,让这话听来更加掷地有声。

中午吃饭,因为大部分孩子家在山里,路远,都吃在学校,交很少的伙食费,稀粥、炒土豆和馒头就是午饭。

可就是这样,赵宁也负担不起。他说,吃饭的时候,起先总见他饿肚子,同学们就掰一点碗里的馒头给他。东一点,西一筷,也就凑合了一顿。见他难过,同学们都安慰说,赵宁,总有一天,你会不吃剩饭的!

又说,哥哥就在暖泉读书。有一次,哥哥的同学告诉他,他哥哥在食堂偷偷吃剩饭,让他别跟别人说。他点头,牢牢掌握着这个秘密,也守着自己的秘密。

所以,在吃剩饭这件事情上,赵宁是他们一家人里最大的知情者――他知道自己吃剩饭,也知道哥哥吃剩饭;哥哥知道自己吃剩饭,却不知道他也吃剩饭;爸爸妈妈既不知道他吃剩饭,也不知道哥哥吃剩饭。

赵宁说,每到过年,家里就有白米饭吃,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白米饭。

又说,比白米饭好吃的有两样。一个是糖,有同学买糖时给他舔过几口,好吃;另一个是冰棍儿,上学期期末考完试,学校发冰棍儿吃,那是他第一次吃冰棍儿,滋味忘不了。

我没问看书的事儿,问不出口。

二年级(2)班张俊青

张俊青很小很小,走在上学的山路上,黄土坡之间她的身影,就像一个小石子儿,跳在山路上。

这个学习成绩棒棒的小姑娘,总是一脸严肃,也不大爱说话。因为家离得近,我们来到她家。

她家院里晒着向日葵的花盘,花子儿晒完,能换一点钱。张俊青的爸爸又高又帅,可惜得了“大脑神经疲劳”的怪病,站久了头就疼,啥活儿也干不了了,连吃饭都会头疼。妈妈是干活的能手,里里外外,雷厉风行。爸爸病倒了,妈妈没日没夜地干活。但是,女人的肩膀,能有多坚硬?妈妈早早得了白内障,却没顾上治眼睛。

张俊青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小的土窑里,全家睡一个土炕上。姐姐上个月去了集宁念大学,小俊青虽然不舍得,但也开心家里宽敞了不少。

回到家,她刺溜一声窜上炕。没别的玩具,家里的小猫就是她的玩具。她在炕上抱个猫,个头儿跟猫差不多大。

俊青的爸爸不大会说汉话,妈妈的也不行,她就给我们当起了翻译。爸爸对妈妈表达着歉疚,妈妈听得只抹眼,小俊青却害起羞来不好意思翻。

炕边的土灶冒起热气,清炖土豆就是这一家三口的午饭。他们热情挽留,把这饭省给我们,我们急急告辞。

俊青不答应,拉起爸爸要送我们,一送就送到村口。我们怕爸爸头晕,劝他们回去,爸爸也似乎身体不适,弯下腰来到小俊青耳边哄,她终于作罢,扬起小手跟我们道别。那张一直严肃的小脸,终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我回想刚刚在路上跟小俊青的对话――

俊青,你最爱看什么书?

语文课本。

那爱看什么课外书呢?

没有课外书,只有课本。

知道什么是童话吗?

知道。

看过童话吗?

没有。

那怎么知道什么是童话呢?

因为课文上说,所有的小朋友都爱看童话。

下午,学生们继续回到教室上课。我们顾不上吃饭,反复考虑比较,终于确定下一个建造图书馆的合适所在。因为,来年在这里建造一个图书馆,是我们此行最终的目的。这个图书馆,也是许多人包括这里的孩子们的一个共同的愿望。

(摘自《首席执行官和乡村图书馆》,华艺出版社出版,定价: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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