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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即景

2009-09-01 14:27:00 来源:书摘 萧乾 我有话说

  写于1956年。当时萧乾坐冷板凳,有机会脱产写作,并兼任《人民日报》文艺部特约顾问。1956年5~11月,萧乾以《人民日报》特约记者身份,随中国作协代表团赴内蒙古自治区采访,发回一批稿件,本文即是其中之一。

萧乾

火车在赛汉塔拉把我们抛下,就仆仆风尘地继续朝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方向开去了。列车开出去很远,静寂的空气里隐约还可以听到车轮在铁轨上转动的声响,尖细的汽笛声回荡着,好像在殷切地叮咛我们什么,又像是用依依不舍的心情祝福着我们这次深入草原腹地的旅行。

集二线是从锡林郭勒盟草原的西部直穿过去的。如果草原是片汪洋大海,赛汉塔拉就是浮在这片海上唯一的码头。在旱地上住惯的人们,出海以前心里多少总有些异样的感觉,望着海,又好奇,又是担心害怕。这时,车站后边一家新成立的合作社里挤满了人,有的举着胳膊,神色慌张地喊着:“同志,给我两瓶清导丸!”有的往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塞着最后一包饼干。一个梳双辫、穿蓝制服的瘦小姑娘挤了好半天,终于买到一小盒清凉油。

坐惯了有固定座位的交通工具就像用惯了有格子的稿纸。如今,我们八个人乍上了这辆有框无格的卡车,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安排自己好,尤其车上挤得好像怎样安排空间也不够周转的。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八个人围坐在卡车的一个角落里,把十六条腿折折叠叠堆在当中。

这样安排定了,我们才腾出闲心来望望同车的旅伴。车上有位胸脯上闪着金晃晃勋章的军人,有穿制服的男女干部,也有一位穿绛色长袍的蒙古老乡,看光景大部分都跟我们同样是初次走草地的。未来的两天,我们将同在这辆卡车上,横跨将近九百里草地。想到这个,大家不免都亲热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问一个跟我背抵着背的青年说:

“你也是到锡林浩特去的吧?”

“是呀。我们这几个全是刚毕业出来,先到锡林浩特,然后等着分配到队上去。”

随说,他随指了指挤在一堆的男男女女,年纪都在十八九的光景;其中还有那个买清凉油的姑娘。她紧挨着蒙古老乡坐,头上包了一条白色的丝巾,长得白白嫩嫩,很秀气。这时候,另外一个姑娘正跟她开着玩笑,说她昨儿夜里说梦话,直妈呀妈呀地叫。那个姑娘就半嗔半笑地噘起嘴巴,从人缝里抽出小拳头,咚咚咚地捶着那个“癞皮”。

“你们是什么队呀?”

“什么队?”女孩子们咯咯咯笑起来了,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这个问题问得的确拙笨,背后那个青年只朝腿底下努了努嘴,那里横七竖八地塞着的正是一些钻探用的工具。

车上的旅客不耐烦起来了。有的急着在草原上奔驰,有的担心草原荒凉,开晚了车子也许会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地困在半路上。

终于,矮个子的公路站长走了出来,很认真地望了望腕子上的表,吹了声哨子。一片荒芜的草原上,哨子的声音实在尖峭得可怜,然而站长那直直站立的神态却叫我们肃然起敬。他好像是说:车子虽然是辆卡车,设备差一些,这毕竟是个起点站,你们可小看不得。

司机助手开动机器了,插着“安全行车”小红旗的卡车震响得就像一匹催着主人撒开缰绳的烈马。车上人人都亢奋起来。想想看,每个人在脑子里都翻腾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少周折,终于才到达这个起点。如今,我们将要享受旅行家最大的乐趣了――那就是奔向遥远的、从来没到过的地方,而这地方,在地理环境上,在民族习惯上,又跟我们生平所经历的完全不一样。心灵整个被一种新鲜的感觉激荡起来。

草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它有多么像海啊!只有在海上,天和地才能像接到一起的两匹布这么完完整整,没有间隔。只有海才这么寂静,这么广漠得望不到边际,它永远像一幅没有框子的画。而只有在海上,人才会感到这么没有遮拦,自己这么渺小,以至潜意识里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怕把自己遗失了的恐怖。

风呼啸起来,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穗头已经发黄了的草上就掀起一阵波浪,草梗闪出银白色的光亮。天边时而也会出现一根细小的像桅杆似的东西,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穿着高粱红的长袍、背了枪、骑在马上的牧民,那杆子是用来套马的。看到马背上的雄姿,心里油然兴起敬慕之感。

从赛汉塔拉到东苏尼特这段,走的正是过去被称做“旱海”的塔木钦草原――几十万年以前,它也许就是一片道地的海。过去,这两百里没有水,也没有人烟,牧人旅客都视为畏途。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找不到什么可以作路标的东西,只是公路旁边偶尔出现一座土丘,那也许是汉人的坟,要不就是为了搭篝火堆起的石头。从远处看去,黑黝黝的石堆时常会引起人们的错觉,以为公路旁边伺伏着什么野兽;而那些牛群马群从远处望去,斑斑点点,却又像是什么巨石。

也许是因为这地方海拔接近二千尺的缘故,天低得好像可以用手摸到,因而,人们对云彩的变幻也特别留意。衬着青石板一般的蓝天,云彩有时候团团飞卷着,像一簇狂舞着的雄狮,可是顷刻之间又会化成黑乌乌的一片煤层。这时候,汽车声嘶力竭地跟云彩赛起跑来了,随后,煤层上吧哒吧哒地掉下雨点。可是把脑袋从帆布里钻出来,朝四下里一望,乌云罩不到的地方却仍然是黄澄澄的一片阳光。骤雨还没住,太阳又嬉戏地从云隙里投下一道微光,就像悬在半空的一匹薄纱。

这时候,一个奇丽的景色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道完整的虹,衬着天空和草原,从地面拱了起来。我说“完整”,因为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虹的两端跟地面衔接的地方。

不一会儿,风把云彩吹散了,雨自然也就停了下来。云彩又驯善地变成了白色,有的化成一棱棱,好像透视像上的肋骨;有的散成一座座岛屿,上面影影绰绰似乎还辨认得出一些苍松古柏;也有的吹成细长条,好像半透明的银鱼,在蓝空里逍遥自在地飘浮着。

蓝空下面,公路就像一条叠成无数摺纹的黄色带子。每逢汽车呜呜地向上爬行的时候,我们就好像是朝着一条通天的大道开去。不过爬到顶端,仍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

“看,黄羊!”有人激动地喊了。

抬头一看,公路右边果然出现了几百只浅褐色的小动物,用细碎、疾速的脚步在草丛里蹿跳着。车上一位汉族干部说:锡林郭勒草原乍走汽车的时候,黄羊不晓得汽车是什么东西,见了总是好奇地追过来,并且像农村的顽童一样,喜欢在车子前头横跑过去,有的跑一回不够,还要回过身子来再跑一回。近来它们不追车子了,也许因为吃过苦头,要不就是对汽车习惯了。那个军人插嘴说,黄羊也立过功。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内蒙人民打黄羊做了几万斤肉松,支援前线。我们听了对这些野生小动物更感兴趣了。

不多时,卡车忽然缓慢下来,机器的声音嘶哑了。再过一会儿,随司机怎样扳闸,它再也不肯动弹了。

抛锚总归不是好事情,可是稍稍停一下车却是大家心里早就盼着的。

草原像海,但是在海上船长能把船停下来,叫旅客们下去欣赏一下景物吗?从疾驰的卡车眺望草原,跟踏在地上可大大地不同!在车上,我一直以为草原上干巴巴地只有一种草。其实,这里有羽状的小麦草,也有比枫叶还要红一些的蒿子;有银灰色的羊胡子,红绿间杂的狼针草,一种杏黄色的什么草,还有像芦苇般丛生的内蒙古著名的芨芨草,是造钞票纸的上好原料。如早些来,遍地还可以看到盛开着的野百合和马兰花。我掐了几种颜色悦目的草,经行家一指点,才晓得哪种是骆驼顶爱吃的,哪种是马喜欢的,牲口原来也各有各的胃口。

很快我们就在草地上发现了宝石,大家就都弯下腰去忘情地拾,那真是宝石,形状奇巧,色泽晶莹可喜,其中有一种乳色的,迎着阳光还透明得可以看到里面的花纹。于是,草丛里不断听到“瞧,一块真玛瑙”或是“可找到水晶了”的惊呼声。

这时候,一只雄伟的苍鹰正在我们头上盘旋,它也是在寻猎。草原上没有遮挡,一切动物都靠洞窟来保护自己,所以草丛里洞洞特别多。我们看见蛇、田鼠、蜥蜴,还瞥见到北国来避暑的燕子也从洞里飞出来。苍鹰的眼睛大概就对准了草原上的那些洞洞。

远远听到一阵马达声,另一辆货车开过来了。我们放下宝石,也像黄羊般迎了上去。草地上最可贵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前边车子要是掉了东西,后边的一定煞住车子,给拾起来。一辆车子抛了锚,别的车子路过照例是要帮上一把的。那辆货车果然就停下来,跳下一个青年司机,随后又跳下个助手。于是,四个人――好象两个大夫和两个护士――就围着揭开汽箱罩的卡车,“会诊”起来了。

往车上一看,原来不是所有旅客都下了车。那个跟我背抵着背的青年这时候正蹲在车上,手里托着一只水壶在倒水,旁边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那个买清凉油的姑娘。她的头发凌乱,眉头紧皱着,脸上是一片土色。

刚好又一辆货车从后边开过来了,车上的货物垛得比司机驾驶台高出总有半头。到跟前,那辆车子戛然停住了。车门一开,跳下一个打扮完全不同的司机驾驶她穿了一件男用的鹿皮短大衣,脖子上系了条豆绿色的绸围巾。帽子看来是太小了些,盖不住她那一头蓬蓬的黑头发。

“出啥岔儿啦?”她那张还带着不少稚气的脸笑着走过来,用纯朴的山西口音问。

“快修好啦,开你的吧!”两个会诊的大夫坚决地向她摆了摆手。

女司机还不甘心地犹豫了一阵,才又爬上驾驶台,呜呜地朝着天边开去了。

宝石可爱,然而大家毕竟更急着赶路。有人不耐烦地问起“车子究竟出了啥毛病”,司机幽默地回答说:“心脏病!”本来嘛,汽车要是发动机上出了故障,那还不就是心脏病!

对于走远路的旅客,什么是最美妙的声音呢?我说,那是汽车抛锚后,经过很长一阵检修,终于修好,汽箱罩砰地一声合上,然后,发动机发出的雄壮的响声。

我们的卡车还是一匹满有威风的健马,经过一番治疗,它又在草原上驰骋起来了。

  (摘自《萧乾散文特写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定价:1.2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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