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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老人艺

2009-09-01 18:25:00 来源:书摘 辛夷楣 我有话说

我生在上海,因为妈妈张定华就职的《大公报》社迁京,1953年,我们全家搬到北京。大约一年多后,妈妈又调到北京人艺。抗战时期,妈妈在昆明西南联大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剧团,演了几年戏,有些名气。她是典型的戏迷。当朋友们建议她去演戏时,她竟毅然离开报社,去了人艺。

??等她进去才知道,剧院里女演

员很多,演戏的机会并不多。而剧院领导调她来,是看中了她是记者,想让她来当笔杆子。她一报到,就被任命为总导演办公室秘书。人艺的总导演即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隐。那时,我大概在上小学三年级。我们家也搬到了北京东城灯市口史家胡同56号(现为20号)的北京人艺大院。

56号人艺大院儿

人艺的办公室是在一个非常考究的几进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不论正房厢房,都是雕梁画栋,拼花地板,而且全都装了护墙板和暖气,还有卫生设备,舒适之极。妈妈的办公室在北房的里间,大大的办公桌,高高的书架,很是气派。奶奶(因为外婆太拗口,所以我们从小管外婆叫奶奶)说解放前这原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当时北京东西城的几大胡同,这类考究的宅院不少。我是一下就爱上了这套考究宅院。后来,我有机会在其中流连,把各个角落走遍。

春天,这几进院里,梨树、桃树开得如烟如云。夏天,主院里的四棵白海棠花朵沉沉压枝。人艺的人就管这个院叫海棠院。这套院子,实际上是干面胡同20号,前门小小的。推门进来,影壁后面和左手边,就是窗明几净的第一个套院和精巧的小套院,然后是南北房和东西厢房俱全的正院,即海棠院。正院后面有胡同通后房。一排后房后面则是人艺的大食堂,食堂北面是空旷的篮球场。篮球场对面,盖了一幢宿舍大楼,院里还有许多平房。宿舍大楼后面也是一大排平房。史家胡同56号的大门就在这排平房的东侧。我家则在大门东侧的平房里。高大的排演厅就在我家对面。实际上,人艺大院纵深两条胡同,从史家胡同56号的大门走到干面胡同20号的小门,得好几分钟。

整个大院住了几十家。还有一些人虽然不住在这个大院里,但天天要来这里上班、排戏,因之院里终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除了院长曹禺不常来人艺大院上班,其余的副院长、大导演、演员们,总是在院里穿梭来去。

春节晚会多姿多彩

人艺每年都举行规模盛大的春节晚会,全院家属包括孩子们都在应邀之列,而节目之丰富、气氛之热烈,实在够我们这帮孩子长久翘望,兴奋良久。记得,我参加的第一个人艺春节晚会是在灯市东口的人艺排演厅大楼举行的。

那是一个各显神通的化装舞会。有人化装成白雪公主,有人化装成中国武士,还有一个人穿着一身紫色运动服,把一只紫色木桶套在身上,化装成甘蔗。妈妈穿着华丽的旗袍,化装成阔太太。她办公室的赵玉昌叔叔则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化装成她的儿子。

爸爸妈妈都说,董行佶化装的果戈里最像,是晚会的明星。董行佶身材瘦小,却相当英俊。他眼睛大而有棱角,鼻梁很高,嘴上戴了小胡子,与照片上的俄国作家果戈里惟妙惟肖。那时他还相当年轻,但很会演戏。他在《雷雨》中演二少爷,演得天真甜腻;在《日出》中演的胡四,则狡黠酸涩。记得奶奶对他赞不绝口:“董行佶才是个聪明人!他把胡四这小子演活了。你们没见过,旧社会在有钱人和交际花身边混闲饭的人,就是这副鬼样子。”

??那次春节晚会之后,首都剧场盖好了,每年的人艺春节晚会就在首都剧场三楼的宴会大厅举行了。自从春节晚会在首都剧场三楼大厅举办之后,规模也比从前大了,参加者除人艺的员工及家属,一些文化、体育界名人也常来参加,周总理来过几次。晚会开始时一般先表演小节目,然后就跳交谊舞。

老舍先生每次春节晚会几乎都来。他是很放得开的人。一次,节目主持人说,请老舍先生讲笑话。我真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宏亮,而讲的笑话又这么通俗。他说:有个傻媳妇,有一天,她在院里晾衣服。她婆婆说,你的动作真不雅观,屁股都撅到半边天上了。又有一天,人家问她,你知道天有多高吗?她就说,我知道,天有我的两个屁股高,婆婆说我一个屁股撅到半边天,我两个屁股不就是整个天了吗?他讲完,全场大笑。

曹禺作为院长,每个春节晚会是必到的。妈说,曹禺年轻时不但演过戏,还演得很好,但我不记得他在晚会上演过节目。和老舍相比,曹禺性格拘谨一些。郭沫若也来参加过人艺的春节晚会,但他既不演节目,也不跳舞,因此给我印象不深。实际上,人艺春节晚会的真正明星是周总理。

有一年的春节晚会,周总理来了。全场人都拥到大厅门口,然后又在大厅里围成一个圈,等着和总理握手。不管大人小孩,总理都笑容可掬地热情握手,还不时和一些人寒暄,谈笑。晚会气氛立即热烈起来。

节目开始时,坐在前排的总理说:“李丽莲唱个陕北民歌好不好?”那时,欧阳山尊的爱人李丽莲在全国妇联工作。听说,解放前她去延安之前是演员,她在延安也常表演,因此总理知道她的歌唱得好。李丽莲瘦得袅袅婷婷,两只眼睛顾盼有神。被总理点名,她不好意思地站到了台上,唱起来。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陕北民歌。她的声音圆润甜美,真像溪水般流畅。我才知晓,陕北民歌如此之美。

那天,节目演完,总理就被人们簇拥到一头的小厅去休息。等大厅的椅子搬走,撒了滑石粉,音乐响起,总理又被女演员们拉出来跳舞。人艺的男女演员尽是舞场高手。我和姐姐最喜欢看他们跳舞,只要舞会开始,我俩就坐在舞场旁边不肯动了。尽管别的小厅和走廊里有各种可以得奖的游戏灯谜,我俩也不受诱惑。

总理被女演员们一个个邀请,我俩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妈,妈,快,快,你快去请总理跳舞呀,要不,总理走了怎么办?”总理被那么多人围着,妈妈不好意思挤上去。这时,正好跟总理跳舞的一个女演员被她的小孩抓住衣服叫走了,总理就迈着慢步,款款地走下场来。我和姐姐眼尖,忙叫起来。妈微笑着迎上去说:“总理,我请您跳舞。”妈舞跳得极好,我和姐姐这时真为她得意啊!总理跳舞时步子很大,姿态潇洒。他的右手平平地放在妈妈的腰后,我们看得目不转睛。

与焦菊隐为邻

1960年,人艺决心在院里建个托儿所,看上了我家住的房子。让我家要搬到演乐胡同焦菊隐先生住的小四合院去。焦先生正和他夫人秦瑾闹离婚,夫人已搬走,住不了那么多房子,要我家搬过去。

??据说焦先生解放前在大学教书时,秦瑾是他的学生。秦瑾长得相当漂亮,一双凤眼,一下就吸引了焦先生。他俩恋爱九年才结婚,但结婚不到九年却要离婚了。我听妈说,人艺的副院长和其他领导几次劝说秦瑾,妈都在场。有一次,不知谁说了一句:“焦先生是天才……”秦瑾立即回道:“他是莎士比亚,我也要离婚!”我那时不能理解秦瑾阿姨,只是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上世纪50年代后期的焦菊隐

我见到秦瑾阿姨时,她大概三十几岁,仍相当漂亮,不仅眼睛美,嘴唇形状也美。她常盘个大大的发髻,且穿旗袍。他们的两个女儿宏宏、安安,那时在上幼儿园,都跟着焦先生。秦瑾阿姨常来看女儿,取衣服。她风度优雅和蔼可亲,我很喜欢她。

我们搬进来之后,焦先生闲下来常和我们几个孩子谈天。有时,他也说排戏的事,谈起人艺的演员们。焦先生特别喜欢肯动脑筋的演员。他多次谈起黄宗洛。他说,排《智取威虎山》时,黄宗洛演八大金刚之一,为了使自己的角色有特色,他身上一会儿背一把刀,一会儿又挂一根大烟枪,后来,他全身上下都挂满了。焦先生就给他分析,按照角色的需要,什么该挂,什么不该挂。焦先生说,只要肯动脑筋,戏就能演好。后来我们住久了,焦先生跟我们说话就更随便了。他也常指摘人艺演员们的不是,说他们下乡体验生活除了国骂等粗话外,农民的气质一点也没学到。

当我家与焦先生为邻之时,他正在导郭沫若的《蔡文姬》。郭沫若写《蔡文姬》仅用了七天,可谓一气呵成。他在一篇文章中说,蔡文姬就是我,我就是蔡文姬。他是把汉代蔡文姬抛夫别子、离胡归汉续编汉书的经历比作自己离开日本妻子安娜和孩子们,毅然返国加入抗战行列。所以,他写的《蔡文姬》情节特别感人。加之,全剧用蔡文姬所作的长诗《胡笳十八拍》做主旋律,就更是诗意盎然了。

此剧本到了别人手里,我就不知会排成什么样子,但到了焦菊隐这样的大家手里,则真是美得超凡脱俗了。焦先生请北方昆曲剧院的女主角李淑君来演唱《胡笳十八拍》,此曲配合剧情多次出现。而蔡文姬在回归半路夜不能寐,抚琴演唱此曲时,则由扮演蔡文姬的朱琳自己演唱。

朱琳音域宽广圆润又有唱戏的功底。你可以想象她披着黑头篷,坐在月下饱含忧伤地弹唱,周围树影婆娑,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呀!蓝天野扮演的董祀被歌声惊醒,两人在林中对话。董祀劝文姬抛却儿女情,继承父业,以续修《汉书》为己任。

焦先生对此剧的布景和灯光也别有构思。他充分运用帐幔,运用虚景和灯光,来营造氛围。这台戏演员阵容也强,除朱琳和蓝天野担纲外,刁光覃演曹操,童超演在战乱中巧遇蔡文姬,并将她带到胡地两人成家立室的左贤王。蓝天野把董祀是演活了。1964年,郭老又写了《武则天》,也是由朱琳担纲。

焦先生还善写文章,《剧本》月刊、《戏剧报》和各报的编辑们常来约他写稿,但他一般都予以拒绝,只有《戏剧报》的中年女编辑朱青来约稿,他写过。朱青阿姨穿着鲜艳,且化浓妆,这在上世纪60年代初是很少有的。我们的小院总是关着门,人来了按铃,我们才开门。每次给朱青开了门,她总说:“小朋友谢谢你。”后来,我们就管朱青阿姨叫“小朋友谢谢你”。姐姐曾问焦先生:“您为什么不肯给他们写稿呢?”焦先生很严肃地说:“你们小孩子不懂,这白纸黑字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他后来经朱青一再索稿,还是给《戏剧报》写了《豹头熊腰凤尾》这篇精彩绝伦的文章。文章是谈戏剧理论,他的观点是话剧要好看深刻,一开幕要像豹头般斑驳陆离引人入胜,中间高潮要如熊腰般丰满扎实,结尾则应凤尾般灿烂飘逸。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我认为不仅戏剧,小说、散文所有文章都应如此。

记得一个夏天的晚上,乘凉之时,我们问焦先生,他的理想是什么?他说,他想给人艺排莎士比亚,排《哈姆莱特》。我们几个孩子就说:“那为什么不排呢?”他很严肃地说:“我觉得人艺还没有人能演哈姆莱特……”

焦先生才大脾气也大。他自己会做家务,对保姆特别挑剔。我们搬进去时,我家阿姨洗完衣服刚晾好,他就来闻衣服。闻完了之后,还对我奶奶说:“你家阿姨行,衣服洗得干净,没有肥皂味儿!”一年里,他换了十几个保姆,我奶奶对此很有意见。我这才想到,当他的保姆都那么难,当妻子自然更不容易了。

大约1963年,他又结了婚,搬到干面胡同20号的小套院,即原来欧阳山尊住过的地方。宏宏、安安则归了秦瑾阿姨。“文革”时,他受尽折磨。年轻妻子与他分了手,带着他们的小儿子单过。“文革”后期,焦先生得了肺癌,从乡下返京,住在56号宿舍大楼后面一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屋里。宏宏、安安照料父亲直到他临终。他的结局与跳太平湖的老舍一样惨。

登峰造极“狗儿爷

“文革”结束后,人艺推出的《左邻右舍》、《小井胡同》和《狗儿爷涅?》等几出新戏,不仅继续发扬了人艺风格、人艺水平,也将人艺的一批中年演员提高到演技纯熟的境界,其中最为突出的当属林连昆。作为演员,他长得一点不帅,五官非常一般,两眼不大,鼻头又圆。上世纪50年代初,他像其他青年演员一样,不过担任些特务甲、匪兵乙之类的小角色。1957年,他在《骆驼祥子》里演小顺子,算是有点戏的角色。后来,在《茶馆》里,他演穿灰大褂的特务吴祥子和小吴祥子,十分称职。但“文革”之前,他并未演什么主角,在人艺真可谓芸芸众生之一。

我家住在56号人艺大院大门东侧的平房里时,与林连昆家为邻。他的母亲林奶奶是我奶奶的好朋友。当时,梁秉?的母亲梁奶奶也住在旁边。梁奶奶性格娴静,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美人。梁秉?那时叫梁水,他性格活泼随和,喜欢小孩。我们总是梁水叔叔长、梁水叔叔短地围着他转。

这三个老太太来往密切。谁家做了好吃的,常常送来送去。林奶奶是福建人,擅烹调;梁奶奶是北京人,也做得一手好菜。不过,我奶奶则手艺一般。我喜欢听三个老太太聊天。有一次,不知说起什么往事,梁奶奶掉了眼泪。其实,她们三人身世不同,性格各异,甚至说着不同的方言,但是她们以过来人的善解人意相互爱护关心,令人感动。

林奶奶性格豪爽,笑口常开。她还有别的孩子。我记得,她有时也去别家住住。但是,她显然更喜欢儿子林连昆,住不了多久,就总是回来和林连昆过。我奶奶后来在“文革”中故去,否则她看见好友们的儿子如今如此出息,林连昆成了大演员,梁秉?成了一级作家,一定十分兴奋。

“文革”之后,人艺推出的第一个高水平新戏《左邻右舍》,则由林连昆担纲。如果说,林连昆在《左邻右舍》里的表演,使他一下子脱颖而出,奠定了他在艺坛的地位的话;我认为他在其后《狗儿爷涅?》一剧中的表演,更令人有登峰造极之感。在剧中,林连昆扮演的“狗儿爷”有大段心理独白,表演难度相当之大。中国观众历来很难接受大段的心理独白。但剧本的深刻和演员演技的精湛,使观众毫无困难地接受了理解了。假如不是林连昆,我担心观众根本坐不住,更别说跟着戏走了。

后来,梁水叔叔告诉我,于是之曾说,林连昆和他的表演思路是一样的,是一脉相承的。我觉得,于是之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对林连昆的充分褒奖。

1999年底回京过年,一天晚饭桌上,小弟突然问:“你想不想看新排的《茶馆》?林兆华导演的,已经演了五十多场了,很受欢迎。”大弟妹弄来了票。

戏一开始,我才发现,林兆华魄力不减当年,他竟修改了老舍先生的剧本,将说书人去掉了,而且将布景做了很大改变,扩大了纵深。可惜的是,这一台人艺中青年演员虽然表演水平相当整齐,但没有几位出彩的。连“师奶杀手”濮存昕演的常四爷都没什么特别。倒是松二爷的扮演者形象和嗓音都挺像黄宗洛。最让人遗憾的是,演王老板的梁冠华和于是之水平相差较远,人物的分寸把握得较差,尤其是第一幕,人物完全走型,有点惨不忍睹。

不过,让我欣慰的是,年轻的观众们不仅踏雪前来且看得聚精会神,秩序很好,最后又对演出报以热烈掌声。我想,只要观众继续捧场,人艺的戏就能演下去,“老人艺”的薪火就可以传下去,世界话剧舞台上这股独特的“中国风”就会一阵一阵地刮下去。

  (摘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三联书店2009年5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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