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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空载天一阁

2009-10-01 15:31:00 来源:书摘 王重旭 我有话说

应该说,萌生造访天一阁的念头,还是从读了余秋雨先生的《风雨天一阁》开始。

去年秋天,终于有机会来到宁波,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就是天一阁了。当时我们在宁波只有两天的停留,要去的地方很多,而我竟然去了两次天一阁。第一次是集体造访,在导游的率领下,大家赶路似的,匆匆忙忙,气喘吁吁地走完天一

阁。然而,从天一阁出来后,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去过了天一阁的感觉,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它没有给我任何的冲动。也许,这种造访的方式是不对的;也许,只有静下心来,以一个读书人的敬畏和发至内心的虔诚,与天一阁单独对话,才能产生心灵的碰撞?于是我决定重来。

江南多雨,本来平时就游人不多的天一阁,在雨天游人就更少了。又因为我去得过早,整个天一阁里只有我一个人,除了雨声和我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我的呼吸有些紧张起来,仿佛一个未经允许便闯入私家宅院的不速之客。我极力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惊醒范钦的酣梦。

范钦这一睡,就是四百年。

范钦是明嘉靖年间的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虽然掌管兵部,却对书籍有着执着的偏爱。为官几十年,宦游近十省,悉心收集各类典籍,终成天下第一。我在猜想,想他宦游路上,别人一车车珠宝,而他却一车车书籍,旌旗漫卷书香,是何等的儒雅;想他当一本好书千辛万苦搜寻而来的时候,老人家是怎样地欣喜,双手轻抚,百般端详;想他如何在秋高气爽的庭院,晾晒那些发黄的书籍,微风吹来,书页发出迷人的声响;想他夕阳残照,漫步林荫,思索着如何使得这些书籍千秋万代保存下去;想他筹划着如何建一栋漂亮的藏书楼,像汉武大帝那样金屋藏娇;想他如何煞费苦心,在子孙中寻找一个可以信赖之人,将一生所爱相托……

也许这就是上苍的公平,当它给予一个人快乐的同时,一定还要给他以烦恼。不是吗?当一个人还是穷光蛋的时候,他也有快乐,甚至死时也会毫无牵挂。而当一个人有一大笔财产并希望这财产传承下去的时候,烦恼便随之而来。范钦的每一天并不都是快乐的,他之所爱,后代们能完好地保存吗?他们会遵守他的嘱托吗?范钦害怕死亡,他想和这些书籍同在。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寻找一个可靠的继承人。弥留之际,他把家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万卷书籍。然而,当长子范大冲从他手中信誓旦旦地接过书楼钥匙的时候,范钦的双眼还是充满着疑虑。

一场永无止境的接力赛就这样开始了,我为范钦有这样的孝子贤孙而感动。天一阁薪火相传,这一传,就是四百三十年,一十三代人。

高大树木遮映下有些阴森幽暗的天一阁,在雨天就越发地阴森幽暗了。四百年之后的我,循着范钦当年的脚步,战战兢兢于天一阁这座读书人的圣殿之下,吮吸着弥漫于空气之中的淡淡而又遥远的书香。哦,这就是天一阁,这就是我梦魂牵绕的天一阁。然而,当我真正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它竟然离我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陌生,本以为会一见如故,没承想它却那样冷漠。

让我吃惊的是,园林化的天一阁规模越来越大,而作为藏书楼的天一阁却越来越小,它蜷踞一隅,被假山和假水所包围,被花草林木所包围,被全然不相干的亭阁楼台所包围,被一座喧嚣的现代化城市所包围,被滚滚的商潮和横流的物欲所包围。本来应该站在舞台的中央,却被挤到了舞台的一角,拥挤得你竟然无法拍出一张像样的天一阁的全景照片。这里有从宁波各处移植来的景观,有尊经阁、百鹅亭、千晋斋,有花轿厅、状元阁,有近几年修建的南园、东园,使得天一阁越发显得孤独和瘦小,以致许多人游览过后竟然不知哪里是藏书的天一阁。尤其是秦氏支祠的戏台,它以自己的金碧辉煌,向人们炫耀着金钱的魅力,嘲弄着读书人的寒酸。

让我吃惊的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殿堂里,竟矗立一个规模颇大的麻将展馆,其展览之详尽,其雕塑之精美,使得天一阁黯然失色。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如此不和谐的整合,许多游人麻木地走完天一阁,只有到了这座麻将的展厅,才会眼睛一亮,兴趣盎然地拍照留影。天一阁的尊严在这里荡然无存,读书人的斯文在这里被击得粉碎。我不明白,麻将已经成为戕害国民精神的首恶,却被引以为骄傲的国粹,在这座藏书楼里大放异彩。

让我吃惊的是,人们所盛赞的天一阁藏书对大学者的开放,其实并不是什么伟大之举,不过是一些人的自我炫耀罢了。因为只有向极少数人的开放,才会彰显极少数人的荣耀,难怪他们要有“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感觉。

让我吃惊的是,天一阁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受到妥善的保护的,范氏家族维系这座楼阁,已经筋疲力尽,年久失修,书籍被盗,楼阁倒塌,风雨飘摇。若不是社会的赞助,这座楼早已颓倾。

让我吃惊的是,如此多的书籍,范家的子孙竟然没有出一个大学问家,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他们可以贫困,可以没有吃,可以没有穿,但惟独不可以没学问。几百年来,就连那些天一阁藏书的书目,竟然都是外人整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范钦的子孙中有的不仅从来没有看过里面的藏书,还有的竟然目不识丁。一次,范氏后人陪学者缪荃孙登楼看书,让缪荃孙深感意外的是,“范氏子见书而不能捡,余告之,乃抽出,再捡再阅,范氏子挽余自抽,盖目不识书者。”这些话记载在缪荃孙所写的《天一阁始末记》这篇文章中。缪荃孙是光绪二年的进士,著名学者,他所记之事,不会是凭空杜撰吧?清朝秀才王定洋,发出这样的感慨:“积德与儿孙,儿孙享其福,积书与儿孙,儿孙不能读,试看当年范司马,藏书空满天一阁。”

让我吃惊的是,任何一种收藏都必须有足够的资金作保障,范钦究竟哪来的那些银两?想想看,七万余册书籍的收藏,需要多少钱财?一座盖了五年且风格独具的藏书楼,需要多少钱财?分家的时候,把家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万卷书籍,这万两白银又是从何而来?另外,范钦死后,范大冲又拨出百亩良田,用作书籍保管的费用开支,这百亩良田又从何而来?我不能不想,即便一个多年为官之人,他的俸禄究竟能有多少?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难道仅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我不愿意破坏范钦在我心中的形象!

让我吃惊的是,范钦并不是一个在仕途上“耿直不阿,公然冒犯权奸严氏家族”的人,反而是一个和奸相严嵩相处得十分融洽的人。当年范钦被委任为九江按察副使的时候,严嵩还以诗相送。一个“廉洁清正,一身正气”的官吏,为什么会得到奸相严嵩的欢心?什么是历史的真相?什么是人的本来面目? “一生真伪有谁知”,只有天知道!

哦!这就是天一阁?这就是我要朝圣的天一阁?我站在天一阁门前的池水边,望着飘洒蒙蒙细雨的天空。天空不语,飘洒的落叶不语,只有天一池水中游弋的红鱼似乎在述说着什么?

我不能不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爱书与爱钱,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爱书就高雅?爱钱就鄙俗?不会这样吧?爱书与爱钱,其实这两者之间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爱钱是吝啬鬼的话,那么爱书而不读书,不过是爱钱的吝啬鬼把钱变成了书,转换了一个吝啬的形式而已。其实在范钦的眼里,这些书和那些古玩字画,和那些奇珍异宝是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只不过是收藏的分类不同罢了,和“健全的人格”以及“文化的良知”无关。从范钦的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承载历史和传承文化的痕迹。我们太多情了,我们太偏爱了,天一阁无非就是一个私家藏书的二层楼阁,它和其他遍布全国的私家藏书楼别无二致,只不过范氏的后人使它比别的藏书楼多延续了一些岁月。

一个守财奴,最大的忧虑就是儿孙们会成为败家子。所以,他必须把自己的子孙也打造成和自己一样的守财奴。所以,范钦一开始就按照守财奴的模式,打造自己的子孙。他为他的那些带不走的书,制定出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凡阁门和书橱门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齐集不得开锁。”并规定:“不得无故开门入阁,不得私领亲友入阁,不得将藏书借与外房他姓。”天一阁“代不分书,书不出阁”,成为一条铁律。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守财奴至少还爱他的财宝,而范钦的后人们,却不知那些书为何物,他们只是忠诚地恪守祖训,守护着那些终将化为灰烬的古籍。

显然,这样的制度对保护书籍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没有目的的保护究竟有什么意义?范钦爱书如命,子孙目不识丁,如此巨大反差,让人怎不震惊?

也许,要使其忠心,必使其愚昧。只有愚昧的子孙,才会恪守祖训。所以,在范钦的眼里,只要书在,子孙愚昧,又有何妨?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缩影和悲剧所在吧?

守着一座文化的金山,却是一群精神的穷汉,一个家族怎能不没落?我忍不住要问范钦,你要那些书究竟是想做什么?你要那些书究竟保存到哪一朝,哪一代?

书的价值不在收藏而在使用,没有使用,便毫无价值。

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说:“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黄宗羲说得没错,但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本不是什么憾事,许多藏书家传诸子孙,或散或卖,这没有什么不好,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主而事,书亦如此。与其让一批目不识丁者苦苦看守,当作祭品来顶礼膜拜,还不如让这些书各得其所,找一个爱它读它离不开它的新主人,哪怕这主人穷困潦倒。看来,黄梨洲之叹,并没有叹尽这书中之无奈――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书不散而又读书不辍则更难更难啊!

面对天一阁,我不能不陷入一个更大的困惑之中,历史典籍对我们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无数典籍的民族,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欠发达的民族;而一个没有悠久历史和无数典籍的民族,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这是为什么?

面对天一阁,我不能不发出这样的疑问,假如没有天一阁,中国的历史究竟会倒退多少年?假如有了天一阁,中国的历史究竟会前进多少年?

其实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了,一座藏书楼的兴衰,无非就是一座藏书楼的兴衰而已,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也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糟。

一个民族一旦把收藏看得高于一切,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民族便是一个丧失了创造力的民族,便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民族,便是一个没有生机没有活力的民族。

天一阁有一处碑林,石碑上的字迹被岁月的风雨无情地剥蚀,已经看不出碑上写的是什么了,但人们还是把它们收集过来,在这里供奉着。面对碑林,我突然感觉,我们所向往的天一阁,其实和这碑林一样,它存在着,却没有内容了。这也许就是“有”和“无”的辩证吧?

其实,我们和范钦的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知道自己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我们又何尝知道,我们竭尽一生所守护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想起唐代诗人崔颢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我惊讶,此刻想起这首诗,难道是上苍要给我什么启示吗?

走出天一阁的时候,雨还在下着,我漫无目标地走进一条书店林立的街道。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座文化名城之中,就在这样一座神圣的天一阁下,每一个书店里都卖着盗版的图书,就连为天一阁名噪天下立下大功的余秋雨先生的新作《借我一生》,竟然也是盗版,原价40元的书,在这里仅卖l0元。我不能不为余秋雨悲哀,我不能不为天一阁悲哀,我不能不为宁波这座文化名城悲哀。

  (摘自《中国历史的宿命》,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6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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