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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中的商人与财富

2009-10-01 15:31:00 来源:书摘 钱文忠 我有话说

近30年来,中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高速发展,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在这短短的30年里,中国走过了别的国家花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也未必能够走完的里程。为之震惊的不仅是中国以外的世界,我们自己难道不也会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感觉到匪夷所思吗?

所有这些成就的取得,是和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不

可分的。没有这八个字,中国的今天还至多只能是一个模糊、缥缈的幻影梦想。

于是,很多人把商人群体的登场和壮大归因为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把财富的急剧增加视作是这样一种影响的结果。我们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观念是不对的。这样的意见自然有它的理由:我们难道不是都从传统中听说过“士农工商”的“四民”之说吗?“商”难道不是“四民”之末吗?可是,中国传统中不是经常有一些令人羡慕的商人吗?今天,成功的商人难道不是太多人的人生目标吗?

我们难道不是都从传统中听说过“为富不仁”吗?今天难道不是还依然有人认为“有钱人没有好东西”吗?可是同时,难道不是几乎全民都在疯狂地追逐财富吗?

问题是,如此这般将中国有关商人和财富的正面观念完全归结为外来的影响,是否准确?中国本身的传统中对于商人和财富的观念难道是一贯不变的负面吗?外因在完全没有内因的环境下,可能发生作用,或者说发生那么巨大的作用吗?倘若,中国本身的传统中没有足够的资源,那么,我们奉为圭臬的“中国特色”的来源又在何处呢?依据又在哪里呢?

冷静地反思中国自身的传统,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观点貌似“常识”,却是没有足够的文化史依据的。在中国的传统中,有关商人和财富的观念,以及它们的地位,绝对不是那么低下和简单的。

实际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商人很早就出现了。《左传》里的郑弦高退秦师,以商人的身份,临危不惧,自称是郑国国家的代表,智退秦兵。这是很有名的故事了。它不仅体现了商人的机智,同时,更重要的是,它也反映出这位商人的担当,甚至是某种国家意识。郑国的国君还就与商人共同开发,保障交易公平与自由,举行盟誓。这在当时是不能再重的契约了。

我们一般认为,儒家传统似乎不重视,甚至贬抑商人。其实,这也是似是而非的说法,起码在早期的情况并不是如此。比孔子小31岁的子贡“利口巧辞”、“亿则屡中”,是一位很出色的商人,看来他是贾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的人物。子贡在孔门中的地位是不消说的了。子贡并没有因为他的商人出身,像后来的中国传统一样,遭到什么贬低或者非议。

著名的范蠡也是备受称赏的人物。他助越灭吴,改名换姓,后人称他为陶朱公。三致千金,再分散给缺钱的亲友,传业给子孙,“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这两位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过去很多商店都挂一副对联:

“经营不让陶朱富,货殖何妨子贡贤”,口气不小,但是却说出了“富”和“贤”这两个关键词。中国的商人应该是自许或者自期很高的。

那么,中国的商人为什么在传统中会给人地位低下的感觉呢?这大概与最终统一了中国的秦国传统,特别是秦始皇有关了。大家都知道,秦始皇和吕不韦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吕不韦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当他在赵国见到异人的时候,马上觉得异人“奇货可居”,投资这个“奇货”,开始了一笔天大的买卖,自己也一度控制了秦国。秦始皇对吕不韦没有什么好感,大概也就迁怒于商人。他征发兵役,就专门有针对“贾人”的。儒家、法家都是以兼并为国家大害的,自此以后,大贾豪强更是往往成为政府整治的对象。

当然,情况是不简单的。实际上,总还是有那么一些大商人和政治密不可分,日子也过得远比一些小官或者一般人要强。

汉朝初年,“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后来,情况虽然好了点,但是“市井子孙,亦不得宦为吏”。然而,在汉朝又有不少商人直接从政,对国家政策发挥了重大的影响。汉武帝时就有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

至于强盛的隋唐时期,中外商人的身影,他们的巨大财富,更是在史料中比比皆是,谁都不会觉得奇怪。整个社会在繁荣和昂扬中前行,西安、洛阳、扬州,成为了当时的世界中心。大家读一下唐诗,就完全可以感受到了。

程朱理学的兴起,加强了商人地位低下的印象。比如,朱熹的态度就大致是如此。我们前面提到过子贡,朱熹就引用程子的话,说子贡受教于孔子之后,就不做生意了。可见程朱对子贡是商人,心里觉得很不安,只好说子贡做商人赚钱是前科了。

问题是,程朱理学本身发生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一般认为,中国到了明朝晚期开始落后于西方。可是,也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商人并不是没有地位的,甚至我们可以说,商人还是很受到重视的。我们可以从著名的徽商中举些例子。就汪氏而言,这个家族里就有这样的话:“吾累者虽不能取功名富贵,以荣其亲;而皆能勤于生理,随分有成,亦粗足以慰吾心。”“孜孜为学,期取科第而荣其亲,性弗明者使之治生理,以裨其家而无后负于平生所望之意。”

还是这个家族,有人就在明朝晚期喊出了“良贾何负闳儒”,高度张扬了商人的自觉意识。这个人的名字,我们应该记住:汪道昆。依然是他,还说:“若以舍贾而来,必不以趋贾而去”,“使吾以儒起家,吾安能以臭腐为粱肉?使吾以贾起富,吾安能以质剂为诗书?”

我们可以看出,最晚从明朝晚期起,中国传统中的商人,就自觉地认为,商业是正业之一,是维持生活的重要手段。著名学者余英时先生说,晚明已经有了“士商异术而同志”的观念。

用余英时先生的话来讲,中国的商人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秦汉以下,商人的地位虽然受到一定的贬抑,但是,这完全没有影响商人在社会上的活跃程度,更不能说,人们对财富都避之唯恐不及。经过理学的调控或者影响,在中国的传统中,明朝以后,商人的阶层,以及中国人的财富观念反而出现了正面的发展。商人和士大夫之间的互相流动开始变得非常密切了,商人阶层明确形成了自我意识,出现了自己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商人在中国的社会价值系统中正式地开始上升了。 “士农工商”这样的“四民”,逐渐演变为“士商工农”了。更加让人注意的是,15、16世纪以来,许多士大夫竟然成为商人的代言人,用自己的笔墨和口舌,用自己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为商人营造出意识形态。王阳明这样的大哲学家,李梦阳这样的大文学家,也开始为商人写墓志铭,口口声声说“四民异业而同道”,“士商异术而同心”了。

实际上,15世纪以来,“弃儒就贾”乃是中国社会新出现的现象,而且非常普遍,商人多数是从士大夫演化而来,士大夫也往往出身于商人家族。到了离开我们今天不算太远的19世纪,沈尧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天下之士大多出于商。”

我想,这些例子已经足够说明,中国传统中的儒家,并不像我们过去想象的那样看不起商人。正相反,中国传统中的商人自我意识鲜明,自由意识高昂。

其实,不仅中国传统中的儒家如此,我们一般认为是“出世”的佛家,实际上也和为商致富有着很深的渊源。

佛教传入中国是沿着中亚商路而行的,最早入华的僧侣,多是中亚诸胡之人,而中亚胡人尤以善于经商知名。在佛教入华过程中,商人所起的作用实在不可低估。佛教的产生、发展与传播从未与商人及其商业行为摆脱干系。

由此而下,我们自然不应忽略元代。这主要是由于有元一代,宗教与商人的关系更为复杂而多彩。有元一代,胡商的地位明显凸现,在宗教传播与商业活动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这自然不仅在佛教方面,正如陈垣先生所指明的那样,回教势力传播的原因,首推商人的远征(《陈垣学术论文集・回回教入中国史略》)。元代中国南部沿海的几大城市如泉州、广州,回教影响骤然增加,南洋诸国也逐渐由佛教转向回教。现存的碑刻资料表明,胡商不仅与商业,而且与儒家伦理亦有牵涉。

我们可以从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中重新认识、发掘为商致富的正面价值。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富”和“贤”,就是“富而有礼”,就是“富而仁”。换句话说,传统告诉我们,富必须用礼、仁来规范和节制,前者应该为后者服务。

  (摘自《戊子草:钱文忠文化随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4月版,定价: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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