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不喜欢我的名字，像个男生。中学时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Mia，从那时候起，别人问起我的名字，我都说，就叫我Mia吧。更多人叫我米娅。我也承认了这个英文译名仿佛就是我的本名。
我在大学里就像个土豆，不出色，不个色。晓含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一页，
正因为如此，我应聘QT的时候，压根就没打算真的要去那里工作。莫名其妙地过了前面两关笔试让我颇有点胆壮。我凭借晓含的朋友苏提供的信息和自己的小聪明，轻松地通过了第一轮面试。然后又极其顺利地通过了最后一轮决定性的面试。就这样，我毫无悬念地拿到了QT的offer。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去QT的时候，晓含告诉我说如果我和苏都在QT的话，她就去《S报》，因为这样就可以跟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
二
第一次见苏，完全是场灾难。我相信如果不是晓含的托付，苏根本懒得理我。苏当时还带着其他几个老QT，一副让我拜山头的样子。
我很不习惯管自己的上司叫老板，苏奉晓含的指示给我做进公司前的全面辅导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苏堕落到一口一个老板需要引以为戒。但很快我就适应了，因为这里所有人都这么说话。直接上司叫老板，老板的上司叫大老板，大老板的上司我们这种小土豆能接触到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我被分配到“美嘉饼干”品牌，老板叫Peter。他告诉我，已经安排了他手下一个叫Leon的资深项目经理做我的trainer。Peter本来对我不错，但在吃饭的时候因为Victor点了“西红柿炒鸡蛋”，而我顺口说了一个自以为无伤大雅的“没品位”被秘书Fion恶意利用，就这样，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的老板给彻底得罪了。
第二天我见到了Leon。他瘦瘦的，人很精神，眼睛非常亮，猛一看人的时候像一道舞台光，刷地扫过来。从Fion的话中得知Leon即将升职，升职之后会正式成为我的老板，我狂喜，因为这样刚被我得罪过的Peter就跟我没关系了。
Leon升职了。不幸的是，Peter也同时升职了，他还是Leon的直接老板。也就是说，是我的大老板。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Leon是个非常好的人，非常仗义，而且大气。但我很快就明白在他手下我被淘汰出局的可能性更大。他自己太聪明了，所以他认为别人都应该像他一样聪明。
Leon的口头禅就是unbelievable，当他对你说unbelievable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你简直就是个笨蛋”。Leon大喊大叫的时候，隔壁的Derek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笑。他是清华毕业的，在同时进公司的一群人中跟我最熟。
“我很欣赏你老板，聪明，有个性。”Derek在MSN上对我说。
“可是他的聪明太有侵略性，简直能无限摧毁人民群众的自信心。”我发了一个哭丧着脸的表情。
Leon总是叫嚣着“我要对Mia拔苗助长”，把很多应该给资深项目经理的活儿都一股脑派给了我，如果我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搞定了一些事，Leon也绝少表扬我。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是他自己做，肯定能用更少的时间处理得更好。但倘若有什么事情我没处理好，他就会大喊unbelievable。
周末晓含请我和苏到她家吃馄饨，那哪是煮馄饨啊，简直就是在做茄鲞。晓含是那种认为美丽是女人最重要的责任的女人，特别注重生活品质。跟晓含相比，我跟苏都是粗人。
我一边吃一边跟她俩投诉我在公司的郁闷：“遇上个聪明能干的老板是我最大的不幸，Leon想当然地一心把我培养成同一批新人中最优秀的人才，也不管我自己是否愿意。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匹可怜的小马，本来只想在绿油油的草原上悠闲地溜达，他不由分说地拿着鞭子在我身后拼命抽打，嘴里喊着：米娅，快跑！妄图把我训练成一匹千里马……”
三
因为Leon的卓越才能，我们的美嘉饼干在测试市场获得了巨大成功。部门会议上，我们被评为本季度的明星品牌。Leon上台领奖，奖品是一颗水晶做的星星，他微笑着把这颗星星高高举起。Leon坐下来后，就悄悄地把那颗星星经过好几个人的手传给了我。他是想让我也分享他的成功喜悦吧，虽然我什么也没做。我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下一个阶段美嘉就要推广到全国进行销售了，Leon让我做一系列市场活动计划。因为Peter擅自取消计划中的抽奖，Leon一气之下宣布辞职。事后我才明白这个事情的本质：所有的老板都有需要手下做炮灰的时候。我愿意为Leon做炮灰，但是，Leon并不愿意为Peter做炮灰。他太能干太骄傲也太强悍，而且羽翼已丰，他才不屑于做一个优秀的小兵。
Leon辞职走了，我的心揪起来地疼，Leon是我的靠山，他走了，我孤立无援，面前一片黑暗。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是我很明白，Leon对于我岂止是一个工作上的靠山。
我对新老板David的不喜欢简直是命中注定的。换了个老板的唯一好处，就是我开始麻雀变凤凰了。
期间晓含在报社的工作有了变动，我开始在她负责的版面写专栏，因为爱好我的文字，总经理大象的秘书Alice跟我变得很要好，给我很多照顾。一时间，在众人眼里，我成了大象的红人。
这时，Derek对我展开追求攻势，但我对他并不感冒。我和Leon还是以每月一次的频率见面，但悲剧的是我们的话题99%都跟QT有关。
Leon是一个对生意很有热情的人，同时，他又是个独行侠似的人，从来不提自己的私生活。我对他的个人世界一无所知，甚至连他有没有女朋友都不知道。
所以苏每次调侃我跟Leon时，我总是掩不住心中的沮丧。“我们没有约会，不过是偶尔吃饭而已，说的也都是公司的事！”我无奈地解释。
周六的晚上，一群同事在酒吧聚会，在同事的邀请下，Leon答应来跟大家见个面。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有点心神不定。
苏突然说：“天哪，你真的爱上他了。”
我大惊：“你胡说什么呀！”四周看看，幸亏没有人听到苏的话。
苏敏锐地说：“你从放下电话到现在，往门口方向看了十多次。”
Leon到了以后，我为了避嫌，故意坐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让我意外的是，Leon和Derek居然还挺熟。他俩一直比赛玩色子，像孩子一样投入。Leon把色子高高扬起摇晃的姿势有一种野性的优雅。
酒吧里开始放慢歌，Derek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很爽快地跟着他走下舞池。
我像郝思嘉，一边在Derek怀里，一边不停地看着Leon。Leon一直在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微笑。我赌气似地贴紧了Derek。整个晚上，我没有再多看Leon一眼。
最近的这一次见面，他一坐下来就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刚改了行，一个欧洲的高档寝具牌子聘他做中国的代理。
几天以后Leon又约我出来，这是我们见面的时间间隔最短的一次。他拿出广告公司帮他做的一系列平面设计，让我给个意见。任务完成以后我还要接着赶场，去跟苏和晓含聚会。
Leon开车把我送到苏的楼下。我下车的时候，他从车后座拿出一大包他们的产品：“你试用一下，告诉我你的感受。”
夜晚，蜷在温软的被子里，想起Leon要我告诉他我的使用感受，我没法告诉他，我的真实感受是那一首老歌的名字――《孤枕难眠》。
David离开之后，我在Helen手下工作一年之后转入市场总监Jeff手下。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变得心有城府，不再生涩，把握住老板的脾性，将办公室政治处理得游刃有余。
Jeff把他负责的舒爽品牌一分为二，将新上市不久的沐浴露让我负责，我升职做了市场经理。但负责舒爽洗发水的市场经理Kevin一开始就向我摆明了不友好的态度。谁知在我日渐如鱼得水之际，Kevin却因预算超支陷入困境，我做了个顺水人情帮他走出困境，也看清他更本质的小人一面。他连Leon的脚趾头也比不上。我控制不住地想着Leon，Leon……
四
不久以后，从来不跟别人争什么的晓含也升职了，这让苏很郁闷。但倒霉的苏终于时来运转了，而且是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她老板被查出拿了供应商的巨额回扣，立即被公司开除了。苏很快升职了，同时被宣布升职的还有Derek。
在为他们举办的升职庆祝party上，Derek突然跟我说他有女朋友了，我有点失落和惆怅。我跟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苏喝醉了，我和Leon送她回家。安顿好苏后，Leon送我回家，我用语言暗示他，却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我确定Leon并不爱我。
一个晚上失去两个对我关怀备至的男人，我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同时负伤。一连几个月，我的情绪都很低落。
工作之余，我继续给晓含负责的报纸写东西。
升职后的苏在长期的怀才不遇之后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例如我们每个人都要交明年的品牌发展计划，我写了3页，她写了18页。苏在交给老板以后，又忍不住发给我显摆，她是那种需要听到别人第一时间赞美的人。
“你知道我看完以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看完以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她。
“觉得还不错吧，你打算怎样夸奖我？”苏毫不掩饰她的自得。
“它让我明白，我在QT无论多顺利，依靠的都是运气和小聪明。”
“你太谦虚啦！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苏反过来安慰我。
“好吧，就算我还能再进一步发展。即便那样，现在做市场经理对我来说是性价比最好的时候。为了再往上走，我就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拼实力，性价比就直线下降了，那个工作就不是我想要的。”
“别这么说。我给你看的目的，可不是要打击你。”苏都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
我很认真地说：“其实我以前也隐约地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你的计划更形象地告诉了我这个道理。市场经理是我最后一个称职的位置，确切地说是我最后一个轻轻松松就能称职的位置，市场总监就不是了。所以我打算再混个一年就主动辞职干点别的。”
周末陪晓含买衣服，神聊中晓含张罗着要介绍个男人给我，是剑桥的心理学博士，离过一次婚。
晚上晓含和我一起去见了吴寒，那个剑桥心理学博士。在我看来，他至少是这些年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之一。过了几天，吴寒来QT给中层管理人员做心理测试，我们又见了一次，但这次见面并不特别愉快，我言辞激烈无礼，吴寒却好像看透了我的灵魂。
我决定学习法语，然后申请去法国留学，念一个奢侈品牌管理的MBA。
在这期间，晓含还是按照她的逻辑，老要找机会把吴寒和我拉在一起。有一天，我发现MSN上有个陌生的名字要求加我，签名是：风物长宜放眼量。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吴寒。
五
三个月以后，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狂喜――这真的是我想要的，我确定。我立刻通知了晓含和苏，晓含在电话那边非常不淑女地大叫起来：“我就知道你行的！”苏则有点沉默，过了半天才说：“真的要走吗？你就这样把我给甩了？”我哈哈大笑。
我东摸摸西摸摸，有点心神不宁，我不断打开MSN的页面，看到里面花里胡哨的名字，又关掉。我明白，其实我好像还有一个人想要告诉。那个人就是吴寒。和录取通知书几乎同时收到的，还有Derek的婚礼请柬。就在这一分钟，我突然想起来，我想东想西，为什么没想到要把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消息告诉Leon呢？
在Derek的婚礼上，Leon拿着酒杯找我，让我陪他到院子里吹会儿风。
“你是不是觉得我从来都是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我问他。
“今晚之前。”Leon半天才说。
我定定地看着他。
“今天你看起来若有所思，像个‘女人’了。”他努力以轻松的口气说。
“我总是那种后知后觉的人。”Leon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六个月后，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血往上涌。
“我从来没想到会有孩子，我是最讨厌婚姻的。没想到孩子到了，她死活舍不得。”Leon转头向我，我可以感觉到温暖拂面的一丝酒气。
“但是你没想到孩子可以改变一切。”我的声音竟然非常平静。
“一切自有天定。”
很奇怪的是，如潮水退去一般，我的心哗地一下安静下来。
“我要去法国了。”我望着天跟Leon说。
Leon沉默了许久，他慢慢地说：“你是对的。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属于这间公司，我是指如果你一定要成为什么的话。这不是个能力问题，是个愿不愿意的问题。”
我的心一下暖起来，又迅速凉了下去。我说了半天苏都不明白的事，Leon一下就能懂得。不过这有什么意思呢？我要走了，他的孩子也即将出生。
过了半晌，Leon轻笑起来：“我那天听到一首老歌，‘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当时我正在开车，立刻调转车头去你家找你。你没在家，我在你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你回来了。你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分钟之内，我清醒了。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提供。我在你家楼下坐了半夜，手机拿起来无数次，又放下。我心里发誓，我一定不能做任何伤害你和伤害别人的事，而我只要走向你，就不能做到两全。”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是哪一天呢？Leon曾经在我的楼下，我们只差一步，只差一个电话。“你如果打个电话给我，天遥地远我都会去。”我冲口而出。
“我知道你会的。但是我不能，不可以。”Leon的眼睛里有一团幽暗的火渐渐熄了。
我努力微笑起来：“把你的酒给我。”
Leon把酒杯递给我。我把酒一饮而尽。至少我们还可以喝同一杯酒。
我和Leon似乎已经把一切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晚上，我能和Leon安安静静坐在一起。12点的钟声就要敲响，马车会变回南瓜，马会变回老鼠，而我会离开，Leon永远也不会拿着水晶鞋满世界找我。
苏来花园找我，我把酒杯递还给Leon：“再见，Leon。再见！”
我和苏分手的时候，来了一个短信：“你在家吗？出来喝杯咖啡吧。吴寒”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版，定价：2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