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关于文明和文化的对话

2009-11-01 09:52:00 来源:书摘 阿城 杨子 我有话说

阿城的“三王”惊动中国文坛的时候,我们还年轻。那会儿他像个不出场的高人,他的那杆生花妙笔仿佛就悬在我们看得见的什么地方,随时会做出异样文章,让我们大快朵颐。他去美国之后很多年,这种信息渐渐弱了。

后来我们又看到《威尼斯日记》

和《常理与通识》,我们这才知道,阿城并没有消失,他只是在他待惯了的地方待着,不怎么搭理这个似乎发生了很多大事的文坛。

阿城在美国或者欧洲,从来没觉得语言是问题。他可以用英文跟人们交流,却从没想过用英文写作。他对于那种要打入美国主流文化的妄想感到滑稽。“为什么要打入人家的主流社会?美国社会是由社区组成的,犹太人社区,意大利人社区,你说你打入人家犹太人社区干嘛?”

在美国,他的生活来源主要靠两门手艺――修车和给人拍照。

阿城的动手能力是一流的。他去废车场,花一两百甚至几十美金买来一辆报废的大众或甲壳虫,一周内就能把这堆废铁变成一辆让人眼热的漂亮跑车。就连喷漆这样的技术活也是自己做。“改造”的费用是2000―3000美金,再以很好的价格卖出去。那辆有人开出高价的红色跑车,一直自己开着。在大街上,一遇红灯就有人过来问,卖不卖?他总是摇头:不卖! 阿城深信手的娴熟可以带动大脑,使之更加灵活。

他的近期计划中,还有织布和种植。想从保定进一台织布机回来织布,还想在北京的北郊弄一亩地,盖一个大棚,一半做工作室,在里边做石版画,另一半的用途,是把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稀罕种子种下去。最近,一个朋友替他收拾房子时把他积攒的一些植物块茎当成干土豆扔了,弄得他很沮丧。

除了相机,阿城的屋里还陈列着许许多多宝贝:上边挂着一把小提琴的乐谱架,从江苏弄来的枯缩的木雕,样式精怪的钟表,还有一大堆烟斗。阿城很少抽纸烟,他喜欢往大号烟斗里卷烟丝。他收藏了五十多个烟斗,被人偷去一些极品,也不怎么在乎。

玩物者大有人在,像阿城这样玩得理直气壮,并且琢磨出背后的生命奥妙的,并不多见。 “我们受的理想教育太厉害,就是注重目标,牺牲过程。目标型和理想型的人永远是过苦日子、不快活的日子,离开世界的时候总是心犹未甘;过程主义者离开世界时是快快乐乐的,‘这个我见过,那个我见过’。玩物丧志,我取玩物,我本来也就不知什么是志。”

  杨子:刚刚拜读了你的《威尼斯日记》。从前你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阿城:我不写日记的,第一个原因是造反派把我父亲的日记抄走了,第二个原因是你写日记,在生活中会用日记的感觉去看事情,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它会反过来影响你的反应,你会很平均地看一个事情。看了鲁迅的日记,我觉得他做得满对的,他只记流水账。对我来说,记住的就是应该记住的,记不住的一定是应该忘掉的。

杨子:你常年呆在美国,用英语跟他们交流成问题吗?

阿城:英语对我一直没有形成压力,因为在国内时我长年生活在不说汉语的地区。在这个圈子生活久了以后,你会觉得最基本的交往是没有问题,没有压力的,和我在藏族地区和傣族地区是一样的呀。

中学时我在英语班,因为那时出身不好的都在英语班,出身好的在俄语班。

交流永远是有问题的,包括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在这方面,你通过肢体语言、眼神的交流和直觉,一下子就会明白,因为是在―个情景里边。去英国时你要说正确的英语,在美国是各种类型的英语,比如南美的英语,黑人的英语,意大利人的英语,中国人的英语,我在修车时还听到过亚美尼亚英语。

杨子:用英语阅读有问题吗?

  阿城:阅读英文著作不是很困难,占我阅读量的一半。

阿城作品中的汉语的魅力和十足的东方韵味我们曾经在他的小说中领略过,如今我们又可以在他的散文中细细体味。他所追求的正是那种难以用英文或其他文字表达的神采。

杨子:你在美国一直都是用中文写作吗?尝试过用英语创作吗?

  阿城:写作一定要用母语。用英语写说明书没问题,但创作就不行了。语言里透露出的第二层意思,第三层意思,包括艺术中最重要的意象,用第二语言是很难达到的。

我已经写了一千多万字了,基本上每天都在写,有时一二个小时,有时七八个小时,有时是七八个东西同时在写,那时会特别忙。写作是一种工艺,像绘画一样,讲究心眼一致,你要是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最后把自己的情绪败坏了。

杨子:你的文字给人的感觉是非常简朴,非常浓缩,精瘦。用电脑写作以后有改变吗?

  阿城:电脑只是―个工具,当然这个工具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思维方式,但我是30岁以后才用电脑的。

  杨子:你在书店里看到你的意大利文的小说,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小说?

  阿城:满篇蝌蚪文。他们一般先出精装本,精装本卖光了,知道市场怎么样了,再出平装本。买精装书的人也不后悔你后来又出了纸皮书。精装本一般先出一千册。一本书有一千个读者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因为可读的东西太多了,怎么会有一千个读者来读你?老板会大喜过望。

  杨子:你是个经常在路上的人,但我们很少见到你有见闻一类的文字。你是不是很不愿意把你在外边见到的人和事写出来?

  阿城:说出来别人可能不太理解。有些东西是私人性的,通常只有在我的素材变得没有私人性的时候,我才会写成文章发表。所谓见闻跟我私人非常有关系,包括感情的,和感觉的。但我知道,这个感觉说出来别人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种东西为什么要麻烦别人呢?

说到传统的中断,说到保存了千百年却在一夜间被毁掉的老建筑,阿城火冒三丈。

阿城:北京拆了很多建筑,西安和成都也拆了很多,没有旅游价值的,没有经济效益的,都拆了。过一百年后,我们又会花钱再做假的。做假的花钱非常巨大。跟老城市过不去! 1945年国民党退到南京之后,梁思成他们做了一个规划,把新城放在西郊一直到西山,傅作义就在做这些事情,把政府搬过去,做了几环之后,行政、商业这些都出去,把老的文化保留下来。所有文明国家都是这样的,老城不能动的。非要把最现代化的东西盖在这里。新北京饭店是李嘉诚搞的,负责广告的人找过我,说让我写一个东西。我说你们敢叫我写吗?我说我特别想做的事是,谁把这个地区的什么东西拆掉了,我就详细地给他记下来,比如北平艺专,就是原先的中央美术学院,这是中国引进西方教育的一个活的见证,他们把它拆掉了,就在东方广场所在地,可东方广场什么都不是。我现在想做的一个事情就是在这儿立碑,谁把这儿拆了,把他们的名字全都刻在碑上。

话题延伸到文明和文化两个概念的分别。

阿城:文明和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两个词都是从日本来的,有重合的地方,也有不重合的地方。

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最高的技术,最合理的生产组织。文化是限制性的东西,比如我们三个男人在一起商议,我们不要为一个女人打起来,我们做―个限制。文明有分期,蒙昧的,工业文明的,等等。当初清末碰到的问题其实是文明的问题,所谓“船坚炮利”,张之洞说的没有错,“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到现在还是这个状态,计算机不是我们搞的,这是文明。把这两个概念搞清楚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争论和烦恼。我们三个坐在这儿,我们三个的衣服,哪一件是汉族的?我们很多人向往美国跑到人家那儿去,向往的其实是文明,但他是带着一个糊涂观念去的,去了以后,发现心情不好,跟人家交不了朋友。遇到的是文化的问题。你把这两个要分清。所以我不喜欢在这儿写美国,所谓介绍美国,很难写。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碰到的很多都是文明问题,却把它变成文化问题,这就糊涂了,然后永远在文明上产生一种民族主义,一直糊涂着,糊涂了一百多年啊。而真正最底层是不存在这个问题的。越到上头越严重,我觉得这是知识分子搞的。总是先进文明把落后文明控制了,或者把落后文明给灭了,可是没有说还有个先进文化,文化因为没有高低才会有多元。一个南美或者非洲部落的文化有它的价值,有它的不可替代性,可以构成文化的多元。但文明不同。古时候战争是一件大事,战争技术是极其重要的。鲜卑人往欧洲一去,欧洲人纷纷落马。欧洲人是夹着马,要靠缰绳调整马的方向。鲜卑人不是这样,他有了镫子以后,把缰绳拴在镫上,靠脚去控制,就像我们踩离合器一样,这样就把双手解放了,同时可以做更高难度的闪避,所以他所向披靡,一路征服过去。这就是文明,就靠一个镫子。

  杨子:你对现阶段中国的文明和文化有什么看法?

阿城:在技术上,我们正在拼命地要求自己不要落伍;在文化上,表面上看是多元的,但实际上是单调的。元是一个系统,不是说我只拿你一根线,一个针头。我们现在从西方拿过来的是针和线。

  杨子:也就是说多元化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到?

  阿城:现在文盲太多了,是那种识字的文盲,一篇文章里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文章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不理解。这种情况属于意识的混沌。首先应该教他读懂说明书,这样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解决生产的质量。我们在国外考察各国的教育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技术训练占了很大的比例。

  杨子:现在我们一说起生活质量,就用物质指标来衡量,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物质生活比我呆过的乌鲁木齐丰富得多的广州,生活质量比乌鲁木齐更高。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阿城:美国是一个最纯粹的资本主义国家,追求最大化的利润。资本主义在欧洲变成了意大利的资本主义,法国的资本主义,北欧的资本主义。只有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后,由于新的一代进入主流,观念才发生变化:我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工作,弄得其他什么乐趣都没有了,休假像喘息一样?这不可以。现在美国在向欧洲靠拢。 我赞同意大利的生活,他们午饭时间之长啊,让旅游者很痛苦,中午什么店都不开门,你就坐在马路边上等着。下午下班后他们会消失一两个钟头,在家做些准备――化妆。重头戏在晚上。到了晚上路灯一亮,城市的灵魂出现了。意大利人懂得灯下出美人这个道理,路灯下边,个个美艳非常!他们聚在一起吃三四个钟头。意大利是第五工业国,实际上他们是在控制本国的经济――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国家搞成第一工业国?撑的!有什么必要?没有必要!你从路上人们的行走速度,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休闲色彩。我在香港就发现,路上人走那么快干什么?都好像楼要塌了赶快跑开似的。生活质量要求的并非奢华。如果你就是喜欢吃汉堡,你能吃到很好的汉堡,这就是很好的生活质量了。

(摘自《艺术访谈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版,定价:36.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