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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腾,才有救

2009-11-01 09:52:00 来源:书摘 易中天 我有话说

易中天

天下大乱,就因为折腾

□道家反对把世界交给想救治天下的人,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在他们看来

,天下之所以大乱,就因为有人要“治天下”。有治就有乱,越治就越乱。现在,世界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再交给那些特别想“救市”的人,岂非火上浇油,添乱?因此,只有交给那些不想救治天下的人,兴许还有救。

□道家这样认为吗?

■是。庄子说,我们的世界这样乱,就是那些想救治天下的人搞坏的。从黄帝开始,尧、舜、禹,都是。

在《天运》篇,庄子说,有一次,子贡问老聃――

□子贡问过老聃吗?

■不知道,可能是庄子编的故事吧!庄子说,子贡问老聃,三皇五帝治理天下,方式虽然不同,享有盛名却是一样的,为什么先生偏要说他们不是圣人?老聃说,年轻人,你靠近一点,我来告诉你。想当年,黄帝治天下,还算对付。因为他让人心纯一(使民心一)。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一样的,谁也不把自己的亲人看得比别人重要。即便亲人去世,也不特别悲痛。帝尧就有问题了。

尧治天下,让人们亲亲(使民心亲),也就是亲爱自己的亲人。

亲爱自己的亲人,就会疏远别人,人与人就有了隔阂。接下来,帝舜的问题又大。

他不但区分亲疏,还引进竞争机制(使民心竞)。小孩子生下来,不到五个月就会说话,一点点大就知道区别人我,结果命都保不住。不过,要说坏,更坏的是大禹。

因为禹治天下,让人心变坏(使民心变)。人人都用计谋,个个都害别人,还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结果是什么呢?是“天下大骇,儒墨皆起”,世道人心大乱,什么儒家,什么墨家,都跑了出来,摇唇鼓舌,妖言惑众,害人不浅。这都是黄帝造的孽。

□不对吧?事情不是从尧舜禹开始坏的吗?怎么怪到黄帝那里去了?

■准确地说,是黄帝的“治”。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治”上。

口奇怪!治,怎么就不好呢?天下大治不好,难道天下大乱好?

■不是这个意思。“天下大治”的“治”是好的,不好的是“治天下”的“治”。前者是名词,后者是动词。作为名词的“治”很好,作为动词的“治”就要不得。

“治”作为名词,只是状态,不是动作。按照道家的观点,当社会处于“大治状态”的时候,是没有动作的。不动,就是“不治”。正因为“不治”,所以“大治”。这就叫“不治之治,是为大治”。这很符合道家的辩证法,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治不治嘛!相反,治,一旦变成动词,麻烦就大了,就意味着“动作”。有动作,就会“折腾”;一折腾,就会“乱”。所以,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尧舜禹的“乱”,也一定有春秋战国的“大乱”。故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折腾,是因为既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

□那么,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人们为什么都要“瞎折腾”呢?

■首先是自以为是,其次是自作多情,结果是自讨没趣。

□为什么是“自以为是”?

■因为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春秋战国,所有的领导人和思想家,尧啦,舜啦,禹啦,商汤、周文、孔子、墨子等等,都认为自己能够“平治天下”。能够“替天行道”、“代天立法”。因此,所有“治天下”的,都是“自以为是”。

□为什么会自以为是?

■第一是自己狂妄。掌握了一点规律,就认为无所不知;取得了一点成就,就认为无所不能。第二是有人哄抬。什么“先圣”啦,“明王”啦,“天纵聪明”啦,一顶顶高帽子往他们头上扣,最后他们自己也架不住,真以为自己“永远正确”。第三就是民众无知,跟着起哄。这也不奇怪。大众总是需要偶像的。三皇五帝尧舜禹,就是当时的偶像。

□造神运动?

■准确地说是“造圣运动”。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传统,尤其是儒家的文化传统,不是“鬼神崇拜”,而是“圣人崇拜”。

易中天

□那么,《庄子》一书中如何说圣人呢?

■庄子说,儒家、墨家,都把圣人奉为道德楷模,却不知道他们的道德是强盗也有的。准确地猜出室内收藏的东西,这就是“圣”;行窃时冲锋在前,这就是“勇”;撤退时最后出走,这就是“义”;知道能不能得手,这就是“智”;分赃时人人有份,这就是“仁”。庄子说,这个强盗遵循的,哪一条不来自所谓“圣人”的教导?强盗做得还更出色。因此,庄子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为什么是“自作多情”?

■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世界要有人治理。

□不需要吗?

■不需要。老子和庄子都认为,有天地就有万物,有万物就有人民。天地既然创造了人类,自然会让他们存活下去;人类作为天地的子民,自然懂得如何生存,哪里需要什么人来“治理”?你们这些“先王”、“圣人”,又操的哪门子心,瞎忙活什么呢?

□那应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让人民该干吗干吗,不要管。老子甚至还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叫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什么意思?

■刍狗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是草和狗,还有一种说是草扎的狗,总之是不必看重的东西。因此,所谓“以百姓为刍狗”,就是“别把人民当回事”。 □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不是“不像话”,而是“太难听”。实际上,老子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他的意思是说,你看,天地创造了万物,创造以后还管吗?不管。不管,当然是“不仁”。天地尚且“不仁”,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你以为老百姓喜欢你们管呀?告诉你,不喜欢!他们巴不得你把他当“刍狗”。你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自由了。相反,你要是把他特当回事,什么都管着,请问烦不烦呀?所以,孔子的“仁爱”,墨子的“兼爱”,其实都是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又怎么样?

■自讨没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回事的结果是管闲事,管闲事的结果是生闲气,生闲气的结果是惹事端,惹事端的结果是再来管,结果越管越乱事越多。这叫什么?这叫“无事生非,恶性循环”,整个一“瞎折腾”,最后只能是“没救”。

最好的治理就是不治理,最好的领导一定看不见

□看来,道家的主张,就是“不折腾,才有救”。

■正是。

□那怎样才能“不折腾”?

■十二个字――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

□愿闻其详。

■先说“君无为”。老子说,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它的管理、统治、领导,有四种情况,也是四个等级。第一种叫“下知有之”,老子认为是“太上”,也就是“最好”。

“下知有之”,就是下级和民众,仅仅知道最高层,有那么一两个领导人而已,并不产生实际上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等于没有。所以,也有版本写做“不知有之”,就是社会和国家虽然有领导,下级和民众却根本就不知道。是虚君。

最好的领导一定看不见。但请注意,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领导是存在的,又好像不存在,是“不在之在”。

第二等,叫“亲而誉之”,就是亲近赞美;第三等,叫“畏之”,就是惶恐畏惧;最差的叫“侮之”,就是侮辱蔑视。事情到这个分上,那就是乱世,离亡国不远了。

□请问,亲、誉、畏、侮等等,是单向的呢,还是双向的呢?

■一般都理解为单向的。下级和民众对待领导的态度,最好的是有他没他,其次是爱他夸他,再次是怕他躲他,最坏是恨他骂他。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老子的这段话,我认为也可以理解为领导与群众的双向关系。最好的,是领导不管事,群众不在乎;其次,是领导爱群众,群众夸领导;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辱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但不管怎么说,“虚君”都是最好的。

虚君,就无为;无为,就不折腾。

□莫非要他们放弃领导权?

■没这意思。放弃了领导权,那还是领导吗?你要搞清楚,所谓“太上,下知有之”,或者“太上,不知有之”,不是没有领导,而是看起来好像没有,不在之在,没有之有,可是“大在”、“大有”!这是最高境界。

□怎样才能做到“大在不在,大有没有”?

■抓大放小。只抓大政方针,不管鸡毛蒜皮。或者说,抓住根本。

根本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要知道,道家的“无为”,或者说,我们赞成、主张的“无为”,不是“不做事”,而是“不折腾”。怎样才能既做事,又不折腾?这可是大学问。事实上,只要做事,就难免折腾。这个时候,就必须有人说“不”。而且,为了保证“不折腾”,这个“不”还得领导来说,而且最好是最高领导来说。所以,他要考虑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不做什么,当然好像不存在。但是,由于他能够有效地防止折腾,他又是最大也最重要的存在。

□领导只管“不做什么”,“做什么”交给下级和民众?

■对!

□不会有问题吗?比方说,没人做事、消极怠工、停滞不前等等?

■不会。老子说,领导人无所作为,老百姓就潜移默化(我无为,而民自化);领导人喜欢清净,老百姓就走上正轨(我好静,而民自正);领导人无所事事,老百姓就逐渐富裕(我无事,而民自富);领导人清心寡欲,老百姓就善良纯朴(我无欲,而民自朴)。总之,君无为,则民自治。领导什么都不做,下级和民众就什么都做了。

这就是所谓“小政府,大社会”。

  (摘自《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版,定价:2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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