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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地平线

2009-12-01 16:04:00 来源:书摘 张郎郎 我有话说

我也许是由于喜欢写东西,曾经组织过一个文学沙龙,还在酒后茶余口无遮拦,于是,在那个年代蹲进了监狱。也算是那个年代里间接对文化传承“有所贡献”,大概,正如鲁迅说的:咱萌不了芽,还当不了供天才们生长的泥土吗?那些年头,的确我当的就是最底层的泥土。

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那个午夜,我是在牢房守岁。

那是在河北省饶阳县大狱里。

此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这是衡水专区的一个县,这儿属于一个革命老区,老乡至今还记得吕正操、程子华这些当年在这里亮剑的英雄好汉。那时全国、全民都在准备打仗。

于是,一批批我们这种人从北京被押送出来。这些脑瓜子里不对味儿的人中,包括“大小刘麻子”英若诚和他太太吴世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杨秉荪,据说还有歌唱家刘秉义、郑佐成、王 等等。当然,也包括我和老七这些无名鼠辈。把这些不安分和不可靠的家伙放在老根据地,有利于战时管理。这个地区有革命传统经验。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所以关的地方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一条缅裆裤,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那年代绝不能忘。

我们这伙人,是1969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著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张郎郎入狱前的照片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正好四个窝头,一天两顿。在北京,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文革”中,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就一碗菜汤。什么菜便宜,就是什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每天倒是三顿,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刚进来的人,胃酸都劲儿大。

当然,这儿也有这儿的好处。北京倒是住楼,还有电灯,还有够分量的窝头,还干燥爽朗,但那儿管得太严了,每天除了改造自己,就是批斗别人,其余时间都得坐在那儿学习,还得坐得笔管条直,你连找个人聊个天,都得和地下工作者那样机警,才能偶尔进行。

这里物质条件差多了,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你。你爱看书就看书,爱聊天就聊天,爱干嘛就干嘛,只要你别打架闹事,他们只要求你老实呆着就行了。

我和北京来的小伙子们留在大号里,就开始一起写诗、评诗。

从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到柳永的《雨霖铃》,从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到艾吕雅的《你好,哀愁》等等,我给老七瞎背一气,他就瞎记一堆。

不用几个月,他和王涛,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去的二手诗作。后来,把我搜肠挖肚的所有零七八碎都背完了,就只好一起命题自己来写诗,每个人都写。他们各有千秋,全都进步神速。

除夕那一夜,我们都没睡觉。除了留下来中午的一个饼子以外,我们还把晚饭稀饭里的胡萝卜,也留了下来当年夜饭。我们把胡萝卜围放在炉子的火口边,真都烤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吃起来有点咬劲儿,还香甜无比。那天晚上,我们约定在一小时内各自写一首诗。

王涛写了一首自由体的新诗,题目就叫我们大为惊叹――《我是流氓!》。他生动热情地标榜自己就是一个流氓,谈到流氓的快乐,流氓的自由,流氓的流浪,流氓的超越。我们纷纷叫好,每个人还都和了一首――《可惜我不是个流氓!》、《我心里就是个流氓!》、《我也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我们轮流朗诵,笑得满地打滚。那时我们非常快乐。我们把这几首诗订在一起,封面上我用美术字写上《流浪者之歌――一群快乐的流氓》。我看大家越来越上瘾了,写作热情高涨,就说:干脆咱们办个报纸,当年在渣滓洞人家陈然还办了个《挺进报》,咱们也在这里办个解闷儿的文艺报,怎么样?

他们三个齐齐喝彩,我就开始主办这个报纸了。其实,每次只是一张大纸,那是我们用粥把几张纸粘在一起。这张报纸只有正反两面,一共两版。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所以我先画好了版样,他们的稿子,也都由他们自己抄写在预留给他们的版面上。我还给每首诗都画了插图。用了两个下午,我们第一期就出版了。

当然,我们很小心。每次出版以后,大家悄悄传阅。当然,只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多一个人看了,我们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不止一倍。不是特别近的朋友,绝不传阅。我们本来商定,看完就毁掉,可是,每次大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分别保存着。我们说好了,谁的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写着玩的,别人就尽快销毁。

大年初二,又调号了。这次我分到一个只住五个人的小号,和杨秉荪分在一个房间,我很高兴。就在半夜他值班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我保存的那份报给他看了,他看了非常快乐,拼命忍住笑声。不过,他抹抹眼睛,叹口气,说:“别舍不得,快点儿销毁了吧。这地方,这件事就可以算是重新犯罪。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为这种罪折进来的。于是,立刻把它塞进了火炉,眨眼间,这张报纸就化为一缕青烟。这也是在县大狱的好处,这里没有暖气,冬天只好生炉子,要是在北京看守所要销毁点儿什么就没这么容易了。这里销毁一篇文章之类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原始环境有原始环境的好处。

我本来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们仨,都销毁了才保险。可计划不如变化。

大年初四(1970年2月9日),刚喝完早饭的粥,张所长就提了镜面盒子炮上了房,解放军也在房上架起了机枪。这里的犯人们,非但不会为此而紧张――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反而都兴奋起来。人们嘀嘀咕咕:“有戏!今儿肯定有戏!”

老张头看各路人马都布置齐了,在房上开始发话:“田寿鹏,出来!打开库房,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把行李搬出来,再到库房把自己东西都拿出来,在当院打好铺盖卷,叫谁谁出来。”人们都兴奋无比,人挪活、树挪死。再不挪,我们耳朵后头该长青苔了。

“索家麟,王涛,宋惠民,朱章涛,田树云,张郎郎……”老张头儿这么挨个点名,接着他还点了我的同案老七等等。我同屋的其他人都对我拍拍打打,表示祝贺,说:好啊,你小子发了,别忘了我们哥儿几个。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发什么发?纯粹是骑驴啃烧鸡――这把骨头指不定扔哪儿呢!”人们纷纷说:挪就好,挪就好。

没过几分钟,被点名的这七八个人收拾好了,都蹲在院子里。然后,老张头一个一个往外叫,间隔大约五分钟。

轮到我出去,到了外院儿一看,头皮顿时就麻了。先出来的那几位都已经加工过了――被砸上了死铐、死镣,傻大黑粗还都带着铁链子,和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死囚的行头差不离。我被命令坐在地上,两个警察叮哐几下给我砸上了死镣,又给我带上了死铐。我想:也许这是为了押解安全,所以才搞了这么大的阵势。

然后,我们这些人被命令起立,走向大门外。饶阳县城响起一片清脆的脚镣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没想到我这宁静的20世纪70年代刚拉开幕,就闹这么大一个响动。我们走到监狱大门口,陆续上车坐在指定的位子上。

我们路过冀县,那里也有一批犯人上来。打头儿的是位名叫孙秀珍的女犯,在监狱学习班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了。她可是这儿的第一大美女。后来,我又和她的同案犯田树云大夫关在一起,可以说,我和他们俩都是老熟人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微微一笑,看来,她在冀县也关烦了,也觉得只要挪动就好。

你别听她这个名字简直俗不可耐,可她那个人,绝对清纯出众。我们进了监狱学习班,第一次集合的时候,她的身影就吸引了我。那时候,我在监狱里已经关了一年了。别看她一点儿不张扬,一点儿不打眼,低眉顺眼,说不出的温柔而迷人。在铁窗水泥块中,更透出了一股不凡。那会儿,多数男犯的目光都被外号叫“馅儿饼周”那位女士给吸引住了。她的确是北京著名老字号馅儿饼周家的嫡孙女。可能因为是回民,所以皮肤白里透红,浓眉大眼,人也爽朗、大方,必然抓住了众人眼球。

当时,孙秀珍的风度与众不同,是典型的知礼小女子。我和老七不知天高地厚,半夜我俩推心置腹,发现我们俩心仪的对象并不重合,都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馅儿饼周”,我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孙秀珍。我们俩反复商量如何向她们表白――在铁窗中照样有热烈真诚的爱慕。

有一天开大会。周姑娘带领女犯队伍入场,她是小组长。老天有眼,周姑娘正好就坐在我前面。好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连忙写了个纸条:“周同学,你好:请问,坐在你后面第三位那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张郎郎”我把纸条叠成了团,回头看看没人注意,低声说了一个字“信”,手一垂,就扔到她鞋边儿。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直视前方认真听讲,还一边儿记着笔记呢。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糟了,要是她不接这茬儿,我不就现了吗?我心如大鼓一样咚咚响。再仔细一看,那纸条已不见踪影。我松了一口气。老天爷,行,这姑娘真够麻利的。

散会时,她站起来整队,带队退场。路过我跟前,她望着前方喃喃说:“原来意在沛公啊!”哎哟喂,原来已经看了字条,还不大高兴。但愿这误会别让她就此跟我翻脸吧?心里继续打鼓。

直到下一次歌咏活动,路过我身边,她也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是这样写的:“张同学,你好:她叫孙秀珍。这样通信太危险了。以后,你把信用图钉钉在土箱底下。”回去和老七看了这封信,喜出望外。嘿呀,这孩子真聪明,简直是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于是,我们俩赶紧分别给她俩各写了封信。傍晚倒土,我们俩自告奋勇,抬着土箱把垃圾送到院外的垃圾站。信就钉在箱底儿,把土箱就留在那儿,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取回土箱。

我们就这样建立起秘密的通信渠道,我和老七天天帮男犯院子倒土。女犯那边呢,是由周姑娘和学生李世 倒土。后来,李世 告诉我,小周很聪明,知道孙秀珍案情严重,而她和小李从进监狱就关在一起,信得过,决定让小李跟她一起倒土。刚开始,小周没想到老七会给她写信,有点儿意外,犹犹豫豫,但老七勇往直前,坦诚热情,很快他们就进入白热化。我和孙秀珍的通信也迅速升温。当然,这一切都在虚拟幻想的世界中。但在那个年代,谁都没想到会在监狱里发生这样的童话故事,我们四个人都非常珍惜。在监狱学习班,几乎所有犯人都发现就我们四个精神抖擞,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时不时旁敲侧击。而我们俩只能装傻充愣。

那时候在监狱,早已告别了社会上的生活与身份,交换这柏拉图式的情书,我们都很愉悦,读得脸红心跳。那是黑暗的日子里最艳丽的一道晨光,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可惜,在一号通令下,我们并没被分配到同一个地方。

她从冀县上车来,举手投足还那么风韵万般,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有些害羞,脸微微一红,低头笑了。依然那么天真,那么动人心魄。

然后这车就撒开了往北开,路边的城镇飞速后退。深州、安平、献县、河间……我知道了,这车离北京越来越近了,我兴奋了起来。一直到凌晨2点,我们的车才开到北京。又开回了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半步桥四十四号。在队长们的指挥下,我们稀里哗啦地走向操场的西北角的小门。

我顿时明白了:今天的“戏”是要命的戏!

在北京看守所半步桥这个大院里,西北角的这个小院儿是死刑号,也被犯人称为“枪号”。

我关押在看守所里学习班的时候,有机会出去劳动,也来过这个小院里干活。一次是去清理房间,就是拉一个小车把刚刚腾空的枪号里所有东西都堆到小车上,推到库房那个院子里。据说,事后会有犯属来这里领取遗物。当我看到那双皮鞋,心里就感到非常别扭,因为我知道昨天这双鞋的主人还活着,而现在,说没就没了。

还有一次,是帮这儿的警察冲洗死铐、死镣。上面确实有主人生前留下的血迹。冲洗干净后,帮警察装箱,留给后人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万万没想,竟然会轮到自己。

在去饶阳之前,我被“扭送”到北京公安局已经一年半了,被提审了几十次了。一会儿说要宽大,一会儿说要从严。时间长了,人也就皮实了。后来知道了,无论他们和颜悦色还是横眉竖眼,无非是要我交待背后“长胡子的人”。逻辑很简单,我讲的那些笑话和“反动谣言”,如果交待出“谣源”,我的罪过不过是个传谣者。如果交待不出来,我就是个造谣者。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我是个传谣者,也许只判个三年五年。如果我是造谣者,就可能判个无期,最少也得二十年。这年头儿数字,对我说来都差不多。要是为了从宽,交待出别人来,我关了三五年出去,照样还是个现行反革命,还得内疚一辈子。再说,在里面二十年也不一定比在外面难过,何况,二十年后指不定怎么样呢。所以,无论他们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还是那样,我心里有底。每次,我都会自问:最坏又能怎么样?自己触触底,心里反而踏实了。

这次,我又想用以往模式那样来思考,最坏又怎么样?突然发现,心里没底了。最坏?那就是玩儿完了。杂耍要收场了――没戏啦!”

我在死刑号关了近一百天,在这生死一线的剃头刀刃上滚了一百天。

一天,我突然被提了出来,又走向预审楼。

那天,阳光格外明媚。

那天,我就是从水底挣扎浮起,飞出水面,看见了太阳,苦海有边,那边就是我生命的地平线。

出来后,听老七说:有关方面两次都决定枪毙我们了,最后还是周恩来写了“留下活口”四个字才救了我们。平均俩字一条命。而那位把我从死刑号提出来的人,就是当时的公安部长李震。可惜,等我出狱的时候,周恩来先生和李震先生都走了,苟活下来的我都不知道该去谢谁。

  (摘自《七十年代》,三联书店2009年7月版,定价:4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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