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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1 15:26:00 来源:书摘 萧炳实 我有话说

朔风微微地紧了一紧,大地在吾人酣梦中已经偷偷地变了一番相貌了。晚间两三点间,照例要在棉被里翻一翻身,约莫有三四分钟光景,是半睡半醒的状态。昨晚那时,仿佛有一道白光射在我的枕上:是明月光么?是地上霜么?也许是一位勤苦的同学开夜车的灯光罢?不很活动的脑里只是反射地发出不管合理不合理的疑问,然而并不

迫切地要求答案。

“雪啊!下雪呀!满地都是白的。”起得比我较早的潘君嚷着。

“雪么?那是很好。”照例枕上五分钟的留恋,不必似往常要鼓一点勇气才能打破,只“雪”这一个字就很够引起我的童心了。

雪,在我的家乡,十次中至少有九次是与过年联络的,那是小孩子一年中最快乐的时期,――尤其是贫苦的小孩子。肉?平时是只有屠门大嚼式的领略;过年虽然不能说有吃不完的肉,至少也接连的有几次好吃,甚至也会吃得到有点不想吃的境地。衣呢?也许稍嫌单薄一点,然而我的祖母常常引着一句乡土彩色很重的古话安慰我说:“不要紧,小孩子身上有三严火。”若是侵略的北风猛烈地吹着有点刻骨入髓的时候,这句话也许稍嫌空泛,但是风势稍杀或者径是无风,这却多少总有几分效验,如果是从慈祥的祖母或母亲口里说出来的。是的,衣服问题着实也引我向母亲埋怨过几次,然而那不是因为冷,却是因为与比我穿得较好的孩子相形之下有点见绌或者是竟被奚落而发生的。捉襟见肘的状况,有时诚不免难为情的,尤其是与华冠贵胄并列的时候;然而这种时候是常有的,同我一辈子玩的,穿的与我比起来,也不过是伯仲之间,况且我十来岁的时候读过“子曰,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这几句话之后,着实受了一番感奋,有点企慕贤者卓然自立之概,从此觉得为衣服羞愧,实在是不长进。至于我的家庭呢,在社会上不过占了一个“清白家风”四个字的位置,并不必穿得怎样华贵,方能撑持门户。除了在历史上能够追溯到微子封于宋以及萧何相国萧衍皇帝之外,在家谱上从三百年前迁到南源的始祖起一直到我的曾祖,连一个够资格在谱上有一篇传或一篇墓志铭的也没有;实在说,南源萧氏族谱里头是没有一篇传记或墓志铭的,每人底下都是刻板的几行:“某人,字某,号某(有字有号的也绝少,不上十分之一),生于某日,卒于某日,配某氏,子几人,长名某……女几人,长适某……”至于我的父亲呢,虽说是我们南源萧氏十几代中惟一的秀才,他偏偏十八九岁进学后就不肯做举业,却要提倡维新,所以并不会博得一官半爵来荣宗耀祖裕起后昆;他虽然是留学生的先辈,同盟会的党员,然而他辛亥以前就去世了,并未曾参加革命的事业;他遗留下的成绩,不过是几所学校,几个门徒,他并不曾将我们的家世提高。不好了,为了衣服两字,不觉的做起家传来了,那真离题太远。

雪给我的回忆,总是快感的多,不快的少。捉麻雀,做雪人,打雪仗,踏高脚,射箭,都是最可爱的应景的游戏。拜年,拿压岁钱,吃果子,那也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快乐。现在虽然不能开倒车将已过去的时光追回重做一个天真的孩子,然而一点稚气,一点童心,因生命流的连续性总多少还保存着一点。因为童稚的生活中雪给与的印象略深一点,雪遗留的联想略富于快感一点,而且雪的快感,几乎每年皆有一次复兴的机会,所以我的稚气,我的童心,被雪引出来的比被任何他事他物引出来的都更丰富。虽然秋夜的明月能使我入清幽的境界,有时仍不免使我沉痛;虽然春天的流泉能使我有活泼的气概,有时仍不免有逝者不可复返的联想;虽然夏林的松风能使我有“羲皇上人”之感,然而仍不过足佐午睡的清梦而已。至于花卉之中,除了出水芙蓉傲霜残菊之外,很少能使我恋恋不舍的,虽然我并不是不恋它们,尤其花枝零落的时候,更不免有凋零之感。看罢,咏花的诗歌,有多少能出“花谢花飞”一派以外的。

雪,诚然,在我多经世事以后,也引起我一次的不好的联想。一次大雪的时候,我正高兴地跑出去赏雪,偶然撞进一家贫不能举火的人家,他们瑟缩震栗的状态,却不能不稍稍归咎于雪。我当时想:这么样珍珠似的颗粒,饥不可以为食;这么样软白的花絮,寒不可以为衣;天公下雪,虽然增添了不少诗人歌咏的资料,高士清赏的兴趣,同时也增加了穷人的愁苦,这似乎是美中不足。然而一转念间,似乎这种思想也过于唯物,“观音难救世间苦”,何况于我们凡夫俗子?那天我将钱袋里少许的遗留倾给了那个人家,虽没有慈善的动机,却得了自己心地的安慰。从此以后,每次见雪,这回的感想也乘间而入,不免到脑里转一遭两遭,然而稚气童心都不容它久留,所以它的根据地极不稳固。

雪的确不免加添穷苦的小孩子一点寒意,然而穷苦小孩子也常常因为雪而得着自由,因为雪天父母是不很催孩子做事的。孩子得着了自由,往往一阵雪仗打得浑身发热,额角上冒出热气来,所以最穷苦的孩子也不厌恶雪,有时还很希望它的光临。
雪来了,污秽的大地也会变成洁白;雪来了,茅庐草舍也会变成水晶宫一样地好看。叶脱殆尽的枯枝因雪成了玉树一般的美丽,梅花会因着它的陪衬格外的有姿态,松树会因着它的映发格外的有英气。而且雪是最聪明的乘觉的,正乘着人们赏玩还未有尽兴的时候,它偷偷的就去了;它去了给人以深厚的余味与留恋,却不使人有若何的感伤。它的来也多是无声无臭,给人意料以外的快乐。至于它那下来时翩翩姗姗的飞舞,更非“撒盐空中”或“柳絮因风”所能拟其百一的。

自从到北方以后,自然界能够给与我的安慰诚然减少了。青翠的山,碧绿的水,明净的西湖,骇怒的钱塘潮,五云树色,六和铃语,禹穴的远暖,狮峰的跳脱,都尽够梦中的回想。就是一片血红的枫叶,也不是容易看见的。从前我的书本中总偶尔地夹着一两片红叶,有时在霜叶上随手题几个字,还可以寄给朋友们代替了圣诞的贺片,因为这个于我的确是可爱的,应当与好友一同欣赏。于今呢?“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的美景到何处追寻?可爱的秋天的夕阳,不照在枫林上,减少了多少的渲染!这一切皆是我莫大的损失,这一切都是我相思的资料。

好了,莫大的损失,都可以取偿于雪了。南方诚然也有雪,然而哪里有这样的早!

当起床之后,窗外一望,是何等一片干净土?静悄悄的,白皑皑的,未经踏破的一片!

燕舫湖中岛上的孤松,秀韵之外,又抖擞着劲挺的精神。一湖碧水,数日前已变成玄冰,今晨忽地又是一个白玉环了。

局外的欣赏,不能满足童稚气的热烈的要求。“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融化于自然界中,如何能领略自然,不化入雪中,还算是赏雪么?这样的决心打破了清晨读陶诗的向例,踏步向燕舫湖中的雪上去了。燕舫之于西子,诚然有大巫小巫之别,在我平时的欣赏也不过慰情胜无,然而湖面踏雪,却不是西湖所能供给的。

童年稚龄,已随韶华春梦似的过去了;稚气童心,却依然存在。做雪人,打雪仗,已不是雪境中的玩意儿,雪景却仍然给我以快乐与安慰!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六日,于燕大寒松室

(摘自《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7月版,定价:1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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