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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的告别

2010-03-01 16:08:00 来源:书摘 胡风 我有话说

鲁迅先生――为祖国的自由和进步战斗了一生的伟大的先驱者,被损害被侮辱者底诗人,永远不知道疲乏不知道屈服的战士,赤诚的同志,停止了最后的呼吸以来,到今天已经经过了十次的日落日出。像无数的被先生底仁爱底光辉照耀过的,被先生底钢铁的战斗意志抚育过的人们一样,我经历着莫大的悲痛,然而,在伴着先生底遗

体的最初四天也罢,在亲自参加在一万左右的敬仰者底悲悼行列里面把遗体送进了墓穴以后也罢,先生底影子、底声音、底笑貌,总是不断地在我底混乱的脑子里面闪现,追忆的哀思淹没了我,使我不能够用逻辑的说法来估计这个损失底重量。

“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引用在夫人景宋女士底挽辞里的先生自己底话,悲壮地描写了他底苦斗的一生。不顾惜自己,不放松敌人,不忘记对于年轻一代的抚养,先生一直保持着这个大勇者底精神,无论得到的回报是困苦,是嘲笑,是围攻,是迫害,是自己身心底过度消耗。……

最近半年,先生底日子差不多全是在病床上度过的。然而,是怎样倔强的病人呵。除了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以外,单就报纸说罢,他没有一天间断过不看的。这就不能不看到他所痛恶的卑污,虚伪,黑暗,不能不引起他底神圣的愤火。这对于他底病体是有害的,但夫人也罢,朋友也罢,医生也罢,谁都没有禁止或劝止他的方法。永年炼成的他底战斗的心,只要身体能够勉强活动,是一刻也不肯休息的。

高尔基死后,一家大报上登的小传里面有“前半生喜欢游荡”的话,先生看了大大地生气,说这是对于死者的侮蔑。还有一次生气得更厉害的是当北四川路暗杀事情发生以后,看见了一家报纸的儿童附张上的短论,说是中国人打死了外国人,那罪名应该比打死了中国人加重一倍。一见面先生就愤愤地说了:“因为病,不能看用脑子的书,但报纸总不能不看的。以为翻翻儿童读物总该没有什么罢,一翻就翻出了这样的东西!什么话!中国人底生命比外国人底贱,已经开始替敌人向孩子们灌输奴才思想了。……”这件事他气得很久,好像还写了一则《立此存照》。现在想来,在第一篇小说里面就喊出了“救救孩子”的绝叫,那以后分了不少的心血在儿童文学上的先生,前年用一个星期的工夫翻完了《表》,因而生了一场病的先生,当然忍受不了这样卑污的说教。这次在殡仪馆的三天当中,我看见了许多幼小者真诚地向先生底遗容屈下身子,我看见了神色劳苦的小学校教师带着幼小者们坐在草地上严肃地讲解着什么,当时我含着热泪在心里叫了:“幼小的兄弟们呵,这是一个用着博大的爱心关怀你们的,值得你们底最大敬礼的亲爱的人,但现在他是永远地离开你们而去了。……”

报纸以外是信件。这也是没有办法使他不看的。然而,请介绍稿子的,责备他不写回信的,催他办理事务的,各种的请求,各种的责备。……是对于每一件事情都要发生真实的反应的先生,现在每一回想到有时看到了的病中的他底气愤的脸色,就禁不住心痛。受到了不要看信的劝告的时候,先生底回答是:“不看又觉得寂寞……”先生底心是爱人的,先生底心是期待着人底温暖的呀!……

热度刚被药压下,可以走动的时候,就动手作工。永年炼成的战斗的心和工作习惯使他不知道什么是休养。这对于他底病体是有害的,但夫人也罢,朋友也罢,医生也罢,谁都没有禁止或劝止他的方法。每当热度重新升高了,对他说那是因为工作了的缘故,他总是马上否认。曾经和夫人有过这样的争执:夫人说是做了工所以发热的,他却说是因为晓得什么时候要发热所以赶快把工作做完了的。不知是笑话呢还是真话,后来甚至说出了这样的理论:如果不会发热,当然可以工作,如果会发热,就应该赶快工作。是五十六的年龄了,而且还是久病的身子,这样的不顾性命的战斗精神,是使人只有感泣的。这中间,校对好了六百页左右的《海上述林》下卷,整理了译稿,写了许多长短文章,复了不少的信,似乎还立了一些出书计划。――好像是在先生底文章里面读到的,有一个把自己底心脏做成炬火为人类照出了道路的神,先生自己就是连最后的精力最后的血液都用在哺养中国人民的工作里面了的。像 《女吊》,就用着坚冰似的笔触写出了封建重压下的千古的沉冤和被压迫者底无边的愤怒。想到作者是被不治的恶病磨折了半年的老人,谁也无言地低首罢。

在先生底最后的时间,是这样没有欢喜的环境,是这样带着鲜血的苦斗。然而,幸而有一次,也许仅有这一次罢,先生感受到大的欢喜,那是看了由普式庚底小说做成的影片《杜勃洛夫斯基》(《复仇艳遇》)。好像那以后的几天中间,先生逢人便要称赞一番。后来听见夫人景宋女士说,看了那影片以后的先生是高兴得好像吃到了称心的糖果的小孩子一样。

当听着先生底高兴的称赞,我这样说了:

“《杜勃洛夫斯基》和《却派也夫》(《夏伯阳》)所说的人生虽然不同,但在影片制作手法上有一点却很相像:在结尾处,《却派也夫》用的是复仇的几炮,《杜勃洛夫斯基》用的是复仇的一枪……”

先生马上接了下去――

“是呀,我当初不晓得为什么那样地觉得满意,后来想了一想,发现了那最后的一枪大有关系。如果没有那一枪,恐怕要不舒服的,可见恶有恶报的办法有时候也非用不可……”

于是先生笑了,笑得那么天真,只有在他底笑颜上面才能够感到的,抖却了所有的顾虑,升华着全部的智慧,好像是在苍劲的古松上绽开了明艳的花朵。

当我在晒着淡淡的秋阳的归路上走着的时候,默默地回想了先生底笑颜和他底心绪。在先生的作品里面,没有一次轻视过敌人底力量,没有一次暗示过便宜的胜利,先生底思想力底伟大反而是由于作品里的人物底牺牲而启示了黑暗底真相,底残酷,养成了对于那的无比的憎恨和战斗的热意。然而先生今天是天真地笑了。我想象着,银幕上的最后一枪是多少舒泄了压在先生底病弱的心上的沉重的悲愤。我知道,在病中的先生,这样的些微的欢喜也就是可喜的并非容易的事情。

然而,无论精神是怎样的刚强,但肉体底衰灭终于强迫他放下了战斗的笔。三十年来的战斗生涯所积蓄起来的无比的智慧,坚韧的热力,圣洁的人格,一旦坠入了永恒的无有,对于我们年轻的一代这是一个太大了的悲痛。三十年以前就开始了的争祖国底自由和进步,争劳苦大众底解放的志愿,三十年来从没有向他们软弱过或妥协过的各种凶狠的仇敌,到今天,先生终于只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完全交给了后来的战斗者们而走进了一去不复返的休息境地,这也决不是他自己所能够放心的事情。

在先生底斗争生涯中间,曾经表明过这样的希望:“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见《热风》),到晚年就雄壮地达到了“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二心集》序言)的结论。先生一生的艰苦工作开辟了这样一条大路,先生自己是现世界上为了新人类底诞生而献出了自己底生命的,光芒万丈的巨人之一。

不用说,先生没有及身地看到他底理想底实现,没有能够在他底理想底花朵上洒下感激的热泪。临死的时候还不能不看到在祖国大地上跳梁的仇敌底凶残面孔,历史底车轮走慢了一步,先生自己去快了一步,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的抱恨终天的事情。

虽然规定瞻仰遗容的时间是从九时起,但二十日的早上六时左右,就有一群青年男女慌忙地赶到了殡仪馆。他们在先生底遗容前面严肃地俯下头来,有的低低啜泣了。先生底精神,先生底理想已经活在千千万万的勇敢的青年男女底心里,这是我们早已确信了的事情,但眼前的事实却第一次使我用肉体的感官接触到了燃烧起来了的,先生三十年来的工作所散布的火种。望着那些悲哀着的青春的生命,一种感激和悲痛的混合使我泪流满面了。

朋友们,兄弟姊妹们,让我们底爱心,我们底悲痛,我们底仇恨融合在一起罢。先生所开辟的道路开展在我们底前面,先生所画出的仇敌围绕在我们底周围,只有用先生底打得退明枪耐得住暗箭的大无畏的精神,才能够继承先生底志愿。

朋友们,兄弟姊妹们,凭着我们底爱心我们底悲痛我们底仇恨所融合起来的伟力,在不远的将来,先生底理想要在祖国的大地上万花烂漫地实现。那时候我们再来哀悼先生的眼泪里面,就会混合着狂热的气息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九日清晨

(摘自《文学与生活 密云期风习小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定价:8.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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