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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诗

2010-05-01 16:26:00 来源:书摘 宗白华 我有话说

我的写诗,确是一件偶然的事。记得我在同郭沫若的通信中曾说过:“我们心中不可没有诗意、诗境,但却不必定要做诗。”这两句话曾引起他一大篇的名论,说诗是写出的,不是做出的。他这话我自然是同意的。我也正是因为不愿

受诗的形式推敲的束缚,所以说不必定要做诗。

然而我后来的写诗却也不完全是偶然的事。回想我幼年时有一些性情的特点,是和后来的写诗不能说没有关系的。

我小时候虽然好玩耍,不念书,但对于山水风景的酷爱是发乎自然的。天空的白云和复成桥畔的垂柳,是我孩时最亲密的伴侣。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水边石上看天上白云的变幻,心里浮着幼稚的幻想。云的许多不同的形象动态,早晚风色中各式各样的风格,是我童心里独自玩耍的对象。都市里没有好风景,天上的流云,常时幻出海岛沙洲,峰峦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云的各样境界,分别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等等,很想做一个“云谱”。

风烟清寂的郊外,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是我同几个小伴每星期日步行游玩的目标。我记得当时的小文里有“拾石雨花,寻诗扫叶”的句子。湖山的情景在我的童心里有着莫大的势力。一种罗曼蒂克的遥远的情思引着我在森林里,落日的晚霞里,远寺的钟声里有所追寻,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调;尤其是在夜里,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的箫笛声,那时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幸福的感觉结合在一起;我仿佛和那窗外的月光雾光溶化为一,飘浮在树杪林间,随着箫声、笛声孤寂而远引――这时我的心最快乐。

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小的心里已经筑起一个自己的世界;家里人说我少年老成,其实我并没念过什么书,也不爱念书,诗是更没有听过读过;只是好幻想,有自己的奇异的梦与情感。

十七岁一场大病之后,我扶着弱体到青岛去求学,病后的神经是特别灵敏,青岛海风吹醒我心灵的成年。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壮阔的,海是世界和生命的象征。这时我欢喜海,就像我以前欢喜云。我喜欢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风怒涛的海,清晨晓雾的海,落照里几点遥远的白帆掩映着一望无尽的金碧的海。有时崖边独坐,柔波软语,絮絮如诉衷曲。我爱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爱人的灵魂与玉体底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微茫的动作一样。

青岛的半年没读过一首诗,没有写过一首诗,然而那生活却是诗,是我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青年的心襟时时像春天的天空,晴朗愉快,没有一点尘滓,俯瞰着波涛万状的大海,而自守着明爽的天真。那年夏天我从青岛回到上海,住在我的外祖父方老诗人家里。每天早晨在小花园里,听老人高声唱诗,声调沉郁苍凉,非常动人,我偷偷一看,是一部《剑南诗钞》,于是我跑到书店里也买了一部回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翻读诗集,但是没有读多少就丢开了。那时的心情,还不宜于读放翁的诗。秋天我转学进了上海同济,同房间里一位朋友,很信佛,常常盘坐在床上朗诵《楞严经》。音调高朗清远有出世之概,我很感动。我欢喜躺在床上瞑目静听他歌唱的词句,《楞严经》词句的优美,引起我读它的兴趣。而那庄严伟大的佛理境界投合我心里潜在的哲学的冥想。我对哲学的研究是从这里开始的。庄子、康德、叔本华、歌德相继地在我的心灵的天空出现,每一个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是我那时的口号。

有一天我在书店里偶然买了一部日本版的小字的王、孟诗集,回来翻阅一过,心里有无限的喜悦。他们的诗境,正合我的情味,尤其是王摩诘的清丽淡远,很投我那时的癖好。他的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常常挂在我的口边,尤在我独自一人散步于同济附近田野的时候。

唐人的绝句,像王、孟、韦、柳等人的,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丽于冲淡之中,我顶欢喜。后来我爱写小诗、短诗,可以说是承受唐人绝句的影响,和日本的俳句毫不相干,泰戈尔的影响也不大。只是我和一些朋友在那时常常欢喜朗诵黄仲苏译的泰戈尔《园丁集》诗,他那声调的苍凉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的遥远的相思的哀感。

在中学时,有两次寒假,我到浙东万山之中一个幽美的小城里过年。那四围的山色?丽清奇,似梦如烟;初春的地气,在佳山水里蒸发得较早,举目都是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得人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透明体。而青春的心初次沐浴到爱的情绪,仿佛一朵白莲在晓露里缓缓地展开,迎着初升的太阳,无声地战栗地开放着,一声惊喜的微呼,心上已抹上胭脂的颜色。

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底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

这时我欢喜读诗,我欢喜有人听我读诗,夜里山城清寂,抱膝微吟,灵犀一点,脉脉相通。我的朋友有两句诗:“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可以做我这时心情的写照。

我游了一趟谢安的东山,山上有谢公祠、蔷薇洞、洗屐池、棋亭等名胜,我写了几首纪游诗,这是我第一次的写诗。 旧体诗写出来很容易太老气,现在回看,不像十几岁人写的东西,所以我后来也不大喜欢写旧体诗了。

民国七八年,我开始写哲学文字,然而浓厚的兴趣还是在文学。德国浪漫派的文学深入我的心坎。歌德的小诗我很欢喜。康白情、郭沫若的创作引起我对新体诗的注意。但我那时仅试写过一首《问祖国》。

民国九年我到德国去求学,广大世界的接触和多方面人生的体验,使我的精神非常兴奋,从静默的沉思,转到生活的飞跃。三个星期中间,足迹踏遍巴黎的文化区域。罗丹的生动的人生造像是我这时最崇拜的诗。

这时我了解近代人生的悲壮剧、都会的韵律、力的姿式。对于近代各问题,我都感到兴趣,我不那样悲观,我期待着一个更有力的更光明的人类社会到来。然而莱茵河上的故垒寒流、残灯古梦,仍然萦系在心坎深处,使我常时做做古典的浪漫的美梦。

民国十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东方文明的教授夫妇的家里,过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舞阑人散,踏着雪里的蓝光走回的时候,因着某一种柔情的萦绕,我开始了写诗的冲动。从那时以后,横亘约摸一年的时光,我常常被一种创造的情调占有着。黄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广众中的孤寂,时常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灯,大都会千万人声归于休息的时候,一颗战栗不寐的心兴奋着。静寂中感觉到窗外横躺着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种停匀的节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动的大海,一轮冷月俯临这动极而静的世界,不禁有许多遥远的思想来袭我的心,似惆怅,又似喜悦;似觉悟,又似恍惚。无限凄凉之感里,夹着无限热爱之感。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绝对的静寂里获得自然人生最亲密的接触。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写出的。往往在半夜的黑影里爬起来,扶着床栏寻找火柴,在烛光摇晃中写下那些现在人不感兴趣而我自己却借以慰藉寂寞的诗句。《夜》与《晨》两诗曾记下这黑夜不眠而诗兴勃勃的情景。

然而我并不完全是“夜”的爱好者,朝霞满窗时,我也赞颂红日的初生。我爱光,我爱美,我爱力,我爱海,我爱人间的温暖,我爱群众里千万心灵一致紧张而有力的热情。我不是诗人,我却主张诗人是人类底光和爱和热的鼓吹者。高尔基说过:“诗不是属于现实部分的事实,而是属于那比现实更高部分的事实。”,那比现实更高的仍是现实,只是一个较光明的现实罢了。歌德也说:“应该拿现实提举到和诗一般地高。”这也就是我对于诗和现实的见解。

(此文写于1923年)

诗二首

园 中

我走到园中

放一朵憔悴的花

在她的手上。

我说:“这是我的心,你取了罢。”

她战栗的手,握着花,

清泪滴满花上,

如同朝露。

我低着声说:

“你看我的心,他有了生意了!”

系 住

那含羞伏案时回眸的一粲,

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

(摘自《流云小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版,定价:1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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