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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想

2010-05-01 16:31:00 来源:书摘 汪涵 我有话说

小时候,我们对于电影比教科书更虔诚,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影像稀缺。除了几本小人书,对影像的认识就来自露天电影,除了过年和六一儿童节,观看露天电影就是我的节日。

那种场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人的普遍记忆。傍

晚的时候,大人小孩挤满了操场,我端坐在小板凳上,风让银幕上的画面像波浪一样起伏,很少有人说话,只有星星无声地闪烁。这种情景总让人生出无限的想象,探究银幕里面究竟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那些懂或者不懂的剧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面、色彩或者音乐。给我留下印象比较深的电影是《笔中情》,这部关于书法家的电影情节平淡,看得我昏昏欲睡,然而,就在我的梦境将要飘向远方的时候,一团墨迹却准确地击中了我。

那团墨迹不但清新,并且延伸到很远,那都是后话了。那个画面是主人公赵旭之在池子里面洗毛笔,赵旭之这个名字我后来知道,大概是三个大书法家赵孟频、张旭、王羲之的名字合起来的,洗笔池的传说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总之,洗笔这个平淡的情节被导演拍出魔幻来了,它抓住了一个孩子的想象力:当笔被浸入池子里的时候,视角也被挪到了水中,一大团墨由浓而淡,最后无边地蔓延开来,丝丝缕缕流淌于水中,又如烟雾般地往上升腾,想要造就一幅微观的奇景。

印象中这个画面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而已,我记忆的时间和真实是有不同的。总之,这个画面让我如痴如醉。原来,墨就算被人洗尽了也能这般的美丽?我曾经觉得那种只充满灰白黑的岁月无比平淡,但意外看见了这单色调的无穷韵味。

黑 白

后来我爱上了书法,这个小小的场景多少是有点影响的。我慢慢地看到,墨是可以飞翔的,在纸上,在水中,甚至可以在血液里。我曾经想象过,假如,人们的世界只是黑白两色,只由墨染成,只有浓淡、线条和轮廓,摒弃所有其他复杂的因素,那是不是会更具有诗性和理性?是会比现在变得更美好,还是更糟?

但即使我爱上了书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并不了解墨,我只是爱上了墨的色彩和气味,只是认为它是实现艺术的工具而已,对它本身所蕴含的巨大艺术价值,则是后来才了解到的。比方说吧,它里面有麝香、冰片等中药材,这使得墨比现代的墨水更能彰显出它的身份,它是自然的真正杰作。

之前我更不了解的事实是,墨也有着哲学层面的丰富含义。墨其实是静的,即使没有人使用它,即使它没有任何形式的运动,它固有的美感一样让人神往。比方说吧,“墨”这个字本来也有静的意思,《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面就有“静墨”这样的形容词,这个“墨”字的用法让我在心里掂量了很久,我感觉到它比现在“静默”这个词更多地赋予了静的力量感,默是一种没有重量的形态,而墨是有重量的。我由此产生幻想,我希望我的世界是只需要墨就可以画出来的。

比如我曾经住过的一个南方小院,那里面有一株栀子花和两棵香樟树,还有一只黑毛的大狗。香樟树有一条长岔了的枝,总是斜斜地刺向半空。夜晚的时候,在石凳边闲坐,让时间彻底地慢下来,摆开茶具和青豆、活梅之类,我仰望深蓝的夜空,那岔枝斜斜地勾住月亮;到子夜,那岔枝又必在织女座中间,我的心境便会随之漂浮,怕有好风景突然落到我的茶碗里。这种景象是如此美丽,又让人心静得奇妙,好像都能听到栀子要开花的努力。这些美好的景物,因为在那样美好的时刻和我相遇,因此有了墨的质感和墨的重量。

心中可以养风景,也可以养墨。养墨也需要这样的好院子、好风景,既接地气又通风,古人得了新制的好墨,一般用纸封上,放在通风的地方,最好还能用绳子悬上,这样还可以彻底隔绝地上的湿气,后来我有了几锭墨的时候,也是如法炮制。

墨 仙

养墨养久了,人会成为墨仙。墨有墨仙之说,出自清朝福建文人周亮工的说法。看到这个说法,我感到很兴奋,因为这和我童年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比如成为剑仙,截杀拦路的贼子之类。关于墨仙的说法,原话是这样的:“如膏如露,濡毫之余,间用吮吸,灵奇之气,透入窍穴,久久自然变易骨节,澄炼神明,谓之墨仙。”意思是说一个经常和墨打交道,泡在墨里,闻墨的味道,甚至去吃墨的人,可以改变自己的某些生理特征,变成墨仙。

这个墨的传说让我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深迷此中,大概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游戏或玄幻小说的心态无二。我和墨打交道还不够深,只能遥想成仙的境界,然而墨可以吃,可以治病,我却是知道的。

因为小小的墨有着如此的张力,我开始了对墨的寻找。本来如水墨般清晰简单的生活,也生出现实的迷惑感来。比如我生活的长沙,每一处都是独立的存在。靖港、清水塘、开福寺这些地方,我固执地把它们悬停于自己的心灵空间,并不会把它们放在广电中心、解放路、黄兴路这些地方之上。其实它们属于同一座城,只是它们更接近于墨的色调,悬停在我心灵上的时间更久而已。大多数时候,它们是不得已被归于一个城的概念。

汪涵的每一刻也并非同一个人,也是一个独立存在,它们只是不同的我罢了,白天的演播室,外景地被丢弃的盒饭,这些都与此刻的我无关。或许我就是一架乐器,在不同的时刻需要按住不同的音符,我就是这样的汪涵。想着想着,我经常沉沉欲睡,月亮悄悄把香樟树的身影透过纸窗,溶溶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淡墨,还带着一些细碎的毛边。我想把握它的轮廓,却在睡意中有些细微的摇晃,使我感觉到外面的风声,或者是月亮的缓慢移动,它们在特定的一刻制造出墨之树,这个闪烁的小风景使我看到了无边的安静。

能有这样的体验,就算是我的墨想吧,就算没有成仙也没有关系。

历史上能称为墨仙的人其实只有一位,那就是宋朝的潘古。潘古是卖墨的,有六朝遗风,言语无忌,放浪形骸,不似我们今天活得这样拘谨。他也不在清水塘、琉璃厂这样的地方开店,和游方郎中一样,他挑个竹筐四处游走,想卖的时候就出去走走,卖到高兴的时候饮酒歌唱,旁若无人;不想卖的时候就放下竹筐睡觉,十分潇洒。潘古的墨名声很大,自己却不大在意金钱,从不随行就市,每锭墨都只卖一百钱,卖了一辈子也是这个价。也有连一百钱都出不起的,他就把筐子里的碎墨拿去送了,这也算是墨工的洒脱吧。

潘古通墨能通到什么程度?他不用看不用闻就知道面前是什么墨。有个小故事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拿了个小锦囊给潘古,说里面有小墨丸,潘古隔着锦囊摸一下,就朝着锦囊行礼,说是天下至宝,打开一看,果然是“廷墨”(唐朝奚廷?所制)。黄庭坚又拿出一个锦囊,潘古再摸,就长叹一声,说:“那是我十二年前做的啊,如今可再做不出了。”

后来潘古死去,他的死法和他的活法一样洒脱,与李白几乎如出一辙:喝醉酒掉进井里淹死了,尸体也找不着,大概如同墨一般与水化去吧。苏轼给他的悼诗是“一朝人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

墨 境

水,大概是墨仙唯一的归宿吧。潘古的那口井和王羲之的洗笔池,性质上是完全一样的,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笔中情》的那个镜头,隐隐拍出了人生宿命的味道。

而对于今天画画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故事有点太遥远了,那种细心研墨的乐趣,不知有几个年轻人还能够体会得到,何况把自己的人生彻底交给墨。

我想起我在清水塘闲逛的光景,那算是我把自己交付给墨的时间。那些冷清的钱币店、古玩店、玉器店、裱画铺子、笔墨铺子,早就不像以前那样热闹了,偶尔有成群结队穿着长沙一中校服的孩子走过。而我在那里和他们行走遭遇,也是微微的一笑,心里总有畅快的愉悦感。或许还有隐形的潘古,在里面和我一样安静走着,只是我无法察觉。清水塘的天空和长沙的任何一处没有区别,大多数时候阴沉沉的,蕴含着丰沛的雨意,偶尔的晴朗,会让天空出现漫天的金红,像是有火山从那里爆发,那里面云涛翻滚,让人联想起熔岩里的炙热;有时候又只有几丝淡淡的流云,几丝淡红,让人想起田野里行走的新嫁娘;我还偶尔能从晚霞里看到紫色,墨中的极品也是这样的紫色,这是不可多得的感觉,清水塘的墨境,总是遥远地指向西边岳麓山的深山、清泉和古刹。

过 火

朋友说我只知仙,而不知其所以成仙,潘古在成为墨仙之前的经历我确实不知道。大概他当过墨工,炼过墨,成仙的过程和炼墨的过程也差不多,需要过火吧。墨的主要原料是松烟,是用火烤松树做出来的。假如让我去当一个墨工,我一定会倾其所有去求一棵黄山松,哪怕是小小的一棵也行,而且我要那种松根穿过石头生长的,根系上还长有茯苓的,《墨经》里说这种松“品惟上上,根干肥大,脂出若珠者,曰脂松”。把这样的松木点火烤制,然后刮取松烟,我相信那一定是质坚如玉的好墨。

北齐的时候考秀才,没有考上的一定要喝一升墨水才让离开,下次要是考不上的话,还得再喝墨水。这其实不是惩罚,是人们笃信喝了墨水,人就会变得更有慧根,这也算是另外一种“过火”的方式。

墨 方

很感激墨所蕴含的神奇,我曾拿它去给朋友的孩子治过病。朋友的孩子脸上肿起来了,估计是得了腮腺炎,我就用墨汁给他治好了。方法是把墨研成浓浓的一碟,给孩子肿的地方涂上,让他暂时做一个黑脸张飞,过了半夜,孩子脸上的肿就消了。需要注意的是,徽墨的质量太好,涂上轻易擦不掉,但不用好墨就根本不行。此方出自《本草纲目》:“背痈,滴醋磨墨,极浓,涂背周围,中间涂猪胆汁,干了再涂,一夜可消。”用这方有一个要诀,墨是越陈越好,一定要是松烟炼的,不能是新墨。关于墨可治病一事,《本草纲目》里的记载很详细,说墨是乌金,辛,湿,无毒,是好药材,当然可吃,并治得十多种病。比如治流鼻血,可以用浓墨汁滴入鼻中;比如止吐血,可以用墨汁同莱菔汁或生地黄汁饮下救急。我就不再掉书袋了。

治病的秘诀一是在于墨本身的植物成分,二是墨里面添加了很多中药材。最常见的是珍珠和麝香,这是从南北朝时期就开始添加的,唐朝以后,往里面添加的花样越来越多,石榴、犀角、皂角、马鞭草都往里面放。到了制墨大家奚廷?那里,墨简直就成了中药,最多的时候他往里面添加十二味药材,藤黄、巴豆这些都在其列。墨还有一个小门道,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可能是因为它和我的另一个嗜好古琴相关吧,古代假如有古琴被虫子蛀坏了,放点墨块进去,虫子就会自己跑出来。

我小时候腮帮子也肿起来过,妈妈抱我去求和尚,和尚拿了墨,这么一涂,就好了。

用墨治病的事情让我小小得意了一下。朋友说,以后孩子要是再生病,还得把我当郎中,我听了心里就暖暖的。虽然这个墨想算是李时珍的,可不是我的,但我研墨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小小的故事,就算是无法成仙我也会很快乐。后来我还学会了听墨:用手去轻轻弹击墨,声音清越,与古琴声相近的,就是好墨;声音滞重,像敲钝木的,应该就不是好墨,可能是杂烟炼成的,而和松烟没有什么关系。有了这些体验,我于是非常感激以前的那部电影,电影里那团墨在我脑海中洇开的奇妙,驱使我在二十多年后写下了这篇小小的文章。它的导演是电影院领位员出身的颜碧丽,她总是拍这样细腻美好的电影。

(摘自《有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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