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光明日报记者站30年  
不得安宁
 

  杜弋鹏

  1954年生,陕西人。高级记者。1994年调光明日报,任光明日报社内蒙古记者站站长。2003年调光明日报社北京市记者站任站长,至今。

  2002年被

评为第五届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2000年度因通讯《包头市缘何退出全国卫生城市评比》获中国新闻二等奖,同年,被评为内蒙古自治区第三届十佳记者。曾两度获《光明日报》总编辑奖。

  记者这营生,和当木匠做铁匠没什么两样,日出而做,日落却往往不一定就而息。

  当记者辛苦,或三更半夜,或逢年过节,或刚要吞口美食,或正欣赏把人吸引得神魂颠倒的艺术偏偏在节骨眼儿间发生了“有价值的新闻”,得紧马赶现场去做你的营生,晚一步,就犯了大错,同行叫“漏了新闻”。漏了新闻可了不得,和农民遭遇天灾一样,颗粒无收,痛苦得连自己都交待不过去。当记者得有胆量,比如我的同事夏斐一份内参送掉好几个坏蛋的命,谁知道还有多少坏蛋的同伙盯着这个人世间?谁敢不担忧不害怕不提高警惕以防万一?当记者一般都好仗义执言,路见不平,定要拔“笔”相助,这一拔,有可能得罪地方官员,有可能得罪亲戚朋友。当记者不仅采访写作,还搞发行,搞发行需求人,就得和方方面面绝对搞好关系。一般说来,一张报纸驻地记者也就一个两个,勤杂、司机、领导一肩挑,上头千条线非要穿过你这一根针,于是,当记者当然不得安宁。

  就今天,北京宣传部通知明天开会3个,北京市西城区通知明天开会一个,北京市教委通知明天开会一个。其中,两个中午吃饭。就今天,清早出了门,到北京西绒线胡同办公务,然后到北京市委找人谈话,然后到海淀区采访两小时,然后到丰台区采访,回来写稿两篇。晚上了,电力集团聚会发布消息。本来要陪老婆孩子看电影,赖下脸皮说:“明天吧,天长地久天高地厚,时间有的是。”烦得老婆孩子脸拉拉2尺长给我示威。

  有人问,当记者有什么好?我答:“尤其驻站记者,最大的好处是‘知道你每天做什么的人没一个管你的’,‘管你的人没一个知道你每天干什么’。只要你自律点、勤快点,日子蛮舒服。”没听说有这么好的营生吧?其实,世界上那有没人管的人?没人管的人就是谁都能管的人。就说我自己这个星期吧,通知开会十多个,通知采访四起,约吃饭四回,四分之三因为工作,好像谁都能调遣我似的,觉着到处都是管我的人。

  话说回来了,多几个管自己的人有好处。有一年我被颈椎骨质增生困扰,稿子写得少了些,本部领导没说话,驻地领导通过一位朋友捎过话来,友好地提出严厉批评。我这个人从参加工作以来从未被人批评过,惊吓得忍着该死的脖子疼惶惶然出去采访写作,结果这期间有一篇还得了中国新闻奖。

  没当记者的人以为当记者体面得很,可以和大领导大艺术家大学问家大款对话。今年我写了《童话大王郑渊洁》,郑渊洁的一个粉丝打电话过来,小声音阳光得耀眼:“太羡慕记者了,太有面子了。”听得我心哆嗦。其实,当记者的面子在采访过程中可一丁点也没有。尤其当老记者,甚至连起码的“体面”都难保。你是局级记者,人家一个科长开新闻发布会,人五人六坐主席台上,你只能和一大群年轻记者坐下面在本本上猛记录,有朋友就开玩笑奚落:“丢不丢人?”

  当然不丢人。怕丢人就不当记者。

  名记者樊云芳有一回在海南采访,管报到的小丫头可不知道你名不名,给年近60的樊大记者加床生硬挤2个小报小丫头屋子里,樊云芳一声叹息,不是为面子,她常常失眠。

  体面的时候有,那就是新闻见报以后。比如我到巴丹吉林采访空一基地,和一群年轻记者很没面子七八天后,组织者说:“他们都发一个版,大稿子。您呢?”我答:“我只会写两千字左右的小稿子,写不了大稿子。”组织者直摇头,可能认为我没面子极了。有一天飞沙走石打人脸上针扎般疼,他们都躲屋里听汇报,我一个人到风沙里去挖掘鲜活的材料,发现一条标语,“永远是祖国第一”。资料上说,空一基地创造了70多个祖国航空史上的第一,这“永远是祖国第一”把空一基地官兵们的一切表现得最有力度。我的第一篇题目就叫《永远是祖国第一》。文章见报了,他们服气了。自己觉得很有面子。

  其实,感觉太好,老是太有面子也不好。有一回,和一群骄傲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人采访,其中一个张口就辱骂采访对象,万恶的旧社会地主骂长工肯定就那腔调。被骂的人还在吟吟笑,一把无名火直烧到我头顶。我先问他是那个新闻机构的,叫什么名字?再问他刚才说了什么话,可不可以重复一遍。最后说:“我要找你们××领导去告你。我叫杜弋鹏,记住了,你可以报复我。”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们××领导。那家伙傻眼了,一个劲儿:“杜老师杜老师……”叫,我愤愤然离去。两个小时后依然觉得他还在一直叫下去,直到嗓子冒烟谁劝止不住。

  自从“知天命”后,没面子的事常常碰个正着。采访中关村,十多个记者里就我一个老家伙,羞愧得回家照镜子叹息半天。头发稀稀疏疏,费尽心思才能遮盖住头皮。绝对没到老眼昏花,但也得在放大镜下看药盒上的说明。瞅着没人,赶紧晃脑袋转脖子,自己听见铁器生锈特有的嚓嚓声。想起下午在电梯里一位少妇叫孩子唤我“爷爷”。他妈的,就这么老了?自己不知老之将至,别人可知道的清清楚楚,怀疑他们连你有几条皱纹都数过。知耻而后,拼命奋发两个白天黑夜,写了三篇稿,其一《到世界比高低》,其二《去全球找优势》,其三《明天决定今天》。中关村搞新闻的官员说:“角度真刁,确实是高手。这题目就值钱。”面子算争到了。

  一高兴,一得意,我就说,想当年……话到嘴边记起沉默是金。然而,难道自己回忆一下不给人吹也不成?当年,内蒙古危险进不了西部大开发,我写了内参《西部大开发不能没有内蒙古》,时任内蒙古党委书记的刘明祖同志就说:“这题目就值钱。”

  听说人老了的标志性动作有“爱吹自己的过去”一条。我伯父80岁时总爱讲年轻那会儿打架多么神勇,而且每打必胜。说到兴奋处,跳起来挥拳蹬腿气喘吁吁比划几下。我叔叔就说:“他也有挨打的时候,只不过不讲。”这规律太铁,我没逃脱。

  唉,当记者,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大部分时间不敢有自己的安排。因为随时随地组织上一个电话过来,就把你的时间给安排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最痛恨的东西就是手机。揣着它,你往哪儿逃?你无处藏身,你忙个不停,你不得安宁。

 

童话大王郑渊洁

  人挤人人挨人人碰人,在王府井麦当劳约见也可以谈正经事?只有童话人物才这么想、这么选。他本来就是童话人物,创造了等身童话作品的“大王”,自己当然就是童话世界的明星一号。

  使出大灰狼的计谋和体力,终于占住一张桌子,把皮包、外衣、笔记本和自己放在四把椅子上。找出《郑渊洁童话全集·第一卷》,儿子命令我必须请郑渊洁签大名,否则,要毫不客气地无赖一个星期惩罚我。这当口,有人落座我对面的桌子旁。光头,墨镜,黑衣。有点儿像郑渊洁。我问:“您姓郑吗?”就这么特务似的接上了头。

  一

  摘墨镜,脱黑衣服,当然,光头摘不掉也脱不下。他正在生气。他说刚才和运钞车保安发生了磨擦。自己老老实实走自己的路,突然被一声呐喊吓了一大跳:“还不躲开?”他说:“您不能文明点儿客气点儿。”黑洞洞的枪口已指向自己。他就抓住枪筒把口对准自己的心脏,说,“照这儿打。”当然,没开枪,如果枪响了,他肯定坐不到这儿了。

  大灰狼罗克生气就这德性。他说他要把这事贴在自己博客上。他说已经死记住那辆运钞车的牌号,大骂没教养。手上下左右比划得人眼晕,末了,说我还是别写车牌号了,写了就知道是哪个保安了,他们找工作不容易。别砸了这孩子的饭碗。

  黑衣服、黑墨镜、光头,深处是关关交交切切殷殷的爱。我顿悟了读高中的儿子为什么崇拜他。有一次上网,儿子见有人说郑渊洁的坏话,竟然气得阴沉沉了一天,说,我再也不上网了。害得他爸爸我费了不少唾沫星子做思想政治工作,说他姓郑的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皇帝,骂他的网仍然是可以上的好网。

  二

  就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写一本童话刊物写了21年,创造了一个童话世界,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读者数亿,书刊总印数几亿册,成为30岁以下几代人的“孩子王”。

  说自己小时候寡言少语,有点儿自闭。可如今的郑渊洁在著作等身后跳了出来,博客热火朝天,推出脱口秀节目,在全国各地乱转悠,还没完没了边走边说,巧舌如簧简直要把死人说得站起来跑百米冲刺。

  “特别淘气,不爱说话,我小时候属于典型的蔫儿坏型。”据考证,其实也没蔫了什么坏了什么,就是上课常常走神,满脑子的水呀云呀飞来飞去的老虎呀。一次上课走神到海底和鱼儿们过家家,就开心傻笑,被老师罚站,挺拔在教室最前面,被迫说了100遍“郑渊洁没有出息”。

  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出命题作文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想,鸟儿早起可以丰衣足食,但如果是虫子,就一定要睡懒觉才能避免杀身之祸。于是,把题目改成《早起的虫子被鸟吃》,完全违背了老师“勤能生金”的教导的深刻思想。下节课,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郑渊洁你来解。”那题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太难了,他当然不会,就只好在讲台上尴尬地发呆。老师说,你这个名字里有“渊”,但是没有用,实际上你很无知。太伤自尊了,他实在忍无可忍,就动手拉带在身上的一种爆炸物,叫拉炮,中间是爆竹,两边是两根绳子,使劲儿一拉就爆炸。只见教室里冒了一阵儿恐怖的白烟。除了自己,谁都没伤着。

  祸可闯得大了。学校做出开除郑渊洁的决定。郑渊洁说,“小时候,父亲从没打骂过我。我一出事儿,他就让我写检查。这次,我知道事情严重了,所以预先把检查写好了。因为从小就写检查,所以到后来检查写得相当有水平。有情节,有对话,有描述,有议论。父亲虎着脸不说话,我赶紧把检查呈给他老人家,诚恳、悔恨、顿悟、害怕……所有能打动人的表情全浮现在一个叫郑渊洁的坏孩子脸上。父亲读检查时的表情,就跟多少年后看我处女作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看来,他对这个检查还挺满意,第二天带着我去学校找老师恳求复学。没想到,所有老师一致反对。最后,父亲沮丧地跟我一起回家,半路上说:“唉——没办法了,我教你吧。”

  一般说来,所有爸爸们的教学手段都比学校严酷一二百倍。没想到父亲的教学手段特别简单,就是自学,而且还没人像特务似的盯着。“父亲让我背一本书,叫《共产党宣言》。反正我闲得没事,就一点儿一点儿全给背下来了。我现在写了那么多童话,好多生字儿都是从那本书上认识的。”

  从此以后,郑渊洁再也没有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他只读过四本书:《张天翼童话》、《堂吉·诃德》、《西游记》、《现代汉语词典》,还背过伟大的《共产党宣言》。

  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人也有。但是,但凡知道郑渊洁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资。郑渊洁认为,自己才能中先天的成分不多,后天的成分多得无法计算。这后天是怎么得来的呢?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教育。被学校开除后,他没停止过思考、幻想、学习。

  总结自己的成长,他最重要的经验是“素质教育比正常上学的孩子多得多”。而自己素质中最精华的部分——幻想能力、善良勇敢、吃苦精神,在自我教育中得到最周到的保护,并永远处在前进和完善中。读过郑渊洁童话的人都知道,郑渊洁首先张扬的是道德。郑渊洁童话的主要结构是以道德为骨架构造起来的。

  小学四年级,不就是个文盲吗?然而,这“文盲小子”于1979年9月在《儿童文学》发表了第一篇童话《黑黑在诚实岛》后一发不可收,1985年创办《童话大王》月刊,只刊登郑渊洁一个人的作品,发行量最高时超过每月100万册。郑渊洁作品仅正版总印数就已逾亿册。1990年4月4日,《童话大王——郑渊洁作品月刊》由台湾牛顿出版公司在台湾代理出版。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十二生肖童话”系列在韩国出版。1992年创办郑渊洁少儿用品开发有限公司。1993年当选首届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2005年出任北京府学胡同小学“皮皮鲁文学社”名誉社长。他是北京奥运会吉祥物评委中唯一的儿童文学作家。

  三

  梦见许多鱼在水里跑,在空气中游,见了他就会心地笑,说“你好,姓郑的”。梦见道道刀光,条条火影。梦见绿茵茵的菜在空气中睡觉,浓密的油烟水似的往低处流。梦见在秘密通道中惊慌地玩命逃跑,尽头往往横着湍湍激流,猜疑自己前世是厨子。鱼们因为遇见他往往从血腥的厨房逃进水中,说,“你好,姓郑的。”

  孩子们不信他是厨子,有个叫辰至的男孩儿说,有前世的话,他应该是仙女,专司做好事。如果真是厨子,也一定只做素不做荤,是个大善的厨子,是个有大爱的厨子。

  大爱无痕无声也无形。

  在郑渊洁的童话世界里生活一两天,哪怕一两分钟,就可以体验到这爱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老鼠名声不好,郑渊洁笔下的老鼠舒克善良得让人掉泪;皮皮鲁和鲁西西用显影液使一条失去家园的龙现形,再偷偷把可怜的龙送进昆明湖,龙以龙珠送兄妹俩。口含龙珠,人在水里可以像在空气中那么自如。不会游泳的鲁西西靠龙珠游出了与世界纪录差一丁点儿的成绩,震动了全市,却为自己做了弊而痛苦万分。5个罐头小人儿,一条小狗,淘气的哥哥,严厉的爸爸,活了的玩具熊猫,都做善事办好事,支撑着郑渊洁童话世界,美好得让人心疼。

  没有一个字的说教,只让人去融入,去享受,去感悟,去体会。从这个意义上讲,郑渊洁当之无愧是爱的教育者。

  四

  不知道自己童话世界遵守的道德规则对这个世界有多重要。不知道自己童话践行的正是爱的教育。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众多孩子的良师益友。只知道自己经历的教育是成功的,便冒冒失失地把这种教育应用到儿子身上。

  他叫儿子郑亚旗。他要儿子叫他郑渊洁,不准叫爸爸。他对儿子说:“郑亚旗,你知道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是什么吗?是考试分数,因为它根本就不能说明你的未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不重要的就是家庭作业,将来我们都可以帮你写。”

  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儿子理直气壮地问郑渊洁,谁帮我写作文?二年级作文,那不太简单了吗?一个国家级童话大王替小学二年级孩子写作文,百分之百的范文,百分之百的扬眉吐气。收笔后得意洋洋交给儿子。儿子看了两眼就说:“郑渊洁,这肯定通不过!”怎么可能!过了几天,郑亚旗垂头丧气地把作文退给郑渊洁,最显眼处被老师用红笔打了个“×”,旁边的汉字说“重写”。郑渊洁气急败坏地败下阵来。不服输,嘲笑挖苦口诛笔伐,但是,打击得再也不敢替儿子写作文。答应了孩子的事必须说到做到。请文凭比自己高的初中毕业的保姆替儿子写。姓郑的叹息,“到底文凭比我高,我家保姆一写就是范文。保姆说,这不是她的工作范围,要求给钱。我觉得有道理。以后她每写一篇,就给她5块钱。”

  1994年,儿子小学六年级,郑渊洁痛下决心,亲自给儿子办了退学手续。“痛”的,当然是退学。很痛。多年后,郑渊洁在童话里写道:判断一个国家有没有前途,就看这个国家的孩子是不是真心喜欢上学。他说,“郑亚旗的小学上得让我非常不踏实。学校的教育方式,让我无法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们。郑亚旗班里的老师在考试之前给孩子们漏了题。儿子就问我,老师这么做对不对?我说不对。他说,那你找我们校长去。可是我不敢去。我知道,要是找了校长,老师肯定会‘收拾’郑亚旗。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儿子得了90分,却失去了诚实,这很不值。于是我想了很久,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最终决定让他退学。郑亚旗连六年级毕业照都没去照,毕业考试第二天就再没去过学校。”

  郑渊洁的爸爸给郑渊洁教《共产党宣言》,郑渊洁给郑渊洁的儿子教什么呢?请来了各个学科的老师,一个个讲得比孔老夫子还认真。然而,郑亚旗却提不起神来,特别的教育没有赢得特别的兴趣。童话大王永远有奇思妙想:与其提心吊胆地用别人的理论教儿子,何不自己编一套教材,寓教于乐?特别的郑渊洁编了特别的教材。哲学课本叫《鲁西西和苏格拉底对话录》。数学叫《五角飞碟折腾数理化世界》(五角飞碟是郑渊洁作品《舒克和贝塔》里的一个道具)。写作叫《舒克送你一支神来笔》。法律叫《皮皮鲁和419宗罪》。郑渊洁说,在所有教科书里,他最在乎的是道德品质,书名叫《罗克为什么不是狼心狗肺》。

  郑亚旗感兴趣了。这套书给所有孩子都会感兴趣。郑渊洁发现,用别人的理论教儿子提心吊胆,用自己的理论教儿子还是提心吊胆。一直提心吊胆到儿子长大成人。

  “歪点子”在儿子身上不断应用。儿子十三四岁起,他就告诉儿子:“你18岁之前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18岁之后我要什么你给我什么。”儿子18岁生日,他开始征收儿子房租和水电费,并声明不再给儿子一分钱,逼迫儿子担负起成人的责任。

  郑渊洁认为,人和汽车一样,也有保修期。人的保修期就是18岁之前靠父母,18岁之后靠自己。18岁之后还靠父母就是不合格产品,应该召回。

  谢天谢地,郑亚旗的教育比较成功。郑亚旗在一家报社担任技术部主任,长于网络技术和电视、电影节目制作,兼任皮皮鲁画册出版人。郑亚旗想象力丰富,创造能力更强,已经自食其力,交得起房水电费,潇潇洒洒一个文明礼貌的好男孩儿。

  五

  因为“拉炮爆炸案”被轰出学校,从此就没读几本书。可是,姓郑的说,许多从没看过的书里的故事、道理,自己仿佛早已懂了。他开玩笑说,可能来自世代行医家族的DNA遗传,也可能在前世,那些知识已经刻进了我的硬盘,这一世,我只需找一个通道把它们表达出来就完事。

  姓郑的最担心模式化的教育毁了想象力和创造才能。他指着一只水杯说,不知道水杯是用什么材料、什么方法造出来的人,会以为杯子是植物结出的果。知道了,想象就停滞不前了。

  确实,离开想象,连万能的上帝也很难把姓郑的造就成作家。

  离开学校,扩展了想象力。

  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罗克……个个都有郑渊洁的影子。有人认为,对郑渊洁来说,这个世界挂满了隐性小抽屉,他忙着打开或者合上,发现那些鲜为人知的喜悦,那些埋藏在一本正经下的滑稽,那些意想不到的丑恶。姓郑的脑电波始终超过15万赫兹,这种吱吱放电的方式让世界变得更加有趣。姓郑的说自己总是随遇而安,因为每个地方都可以让自己幻想。在人间他有皮皮鲁和鲁西西,有驾驶飞机和坦克的老鼠,有魔方大厦,有大灰狼罗克;在月球,他有环形山神秘舞会,有一棵桂树闹月球或者奋力脱轨45天,让月球彻底逃离太阳系,成为一颗自由的流星。就是这种想象让他每月定期流淌出7万字童话,成为几乎是这个世界童话作品最多的人。

  六

  光头,墨镜,黑衣服,脱规出矩。姓郑的好像永远没个正形。郑渊洁“粉丝”之一的我儿子说:“道貌岸然的人不一定高尚。看一个人,得考查他做什么。郑渊洁的作品可以证明,他一定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孩子们健康向上的人。”

  孩子的话不一定准确,但肯定真实。现在的郑渊洁,满世界出头露面,到处张牙舞爪,随时随地搞脱口秀忽悠人。

  他说,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当掏粪工。那时媒体宣传一个叫时传祥的劳动模范,他的职业是掏粪。我是他的粉丝。小学二年级,老师出命题作文《我长大了干什么》,我就写长大了当掏粪工。没想到老师把这篇作文推荐到校刊上刊登。我估计可能是全市就我一个想长大了当掏粪工,老师是担心几年后北京没人掏粪,赶紧用刊登作文立此存照的方式和我签约。

  他说,必须从根本上杜绝我的作品里出现少儿不宜。靠为儿童写作谋生的人,都应该具备这样的基本素质。

  他说,人类成员中,最迫切需要重塑灵魂的,是作家群体。

  他说,有人说,假如没有你创造的皮皮鲁、鲁西西、舒克和贝塔,中国孩子会比较尴尬或者说没面子,他们只能和外国童话人物比如阿童木、哈利波特交朋友。我不这么认为。和外国人交朋友怎么会没面子?马克思就是外国人,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国人对此耿耿于怀。再说了,经济都全球化了,文化更应该全球化。谁的好,和谁交朋友。孔子在几千年前就预见到他的后代要和外国人交朋友,他站在山上迎风大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说,越是丑陋的人,越怕别人说他丑陋;越是完美的人,越爱说自己不完美。

  单纯,但深刻。谦虚,但真诚。怯弱,但勇敢。蔫坏,但高尚。就这么一个矛盾得要命的人,蜡烛般燃烧着自己,想在孩子们成长的路上添一束光。

  (原载光明日报2007年5月30日《人物》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