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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未成

2004-01-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金开诚 我有话说
1960年春,我因翻阅印谱而对篆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买了几块石头学刻印章。保留至今并偶一使用的只有一方闲章,文曰“学书未成”。

记得当初老友沈公见到此印,说“好家伙,你想学楚霸王!”我当即指出他记忆有误,因为《史记·项羽本纪》说楚霸王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而我这方印并非“学书不成”,更没想“去学剑”。我的印文是“学书未成”,以勉励自己继续学书。沈公听了笑笑说:“你在书法方面态度还算谦虚。”

谦虚不谦虚我倒没有想过。但“学书未成”这方闲章的存在,对我来说却起到了长久的“心理暗示”作用,使我始终意识到自己练字并未练成。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练嘛,却又总觉得没工夫去练。只是偶尔“书兴”萌动,才提笔写写。

“书兴”二字,我最初是在解放前一张小报上看来的,说大书法家于右任某日忽然“书兴”大发,乃提笔写了六个字。他的女婿看了,觉得字写得真好,可是语句不雅;便把这六字裁开,重新排列为“小处不可随便”,裱成条幅。我看了这篇文章,觉得“书兴”是书法家才有的,与我无关。谁知后来的事实却说明,像我这样偶尔写写字的“学书未成”之辈,有时竟也会产生“书兴”。我因此想弄清楚“书兴”究竟是一种什么心理活动,然而并无结果。大约学过或具有某种技艺的人,多少总感受过创造的乐趣。于是在某种松弛的心境中,对乐趣的记忆会“复呈”于意识之中,从而“不觉技痒”,有兴一试。从人们所说的“技痒”一词来看,似乎它与人类“不可救药”的自我表现本性也有一定的关系,故而“技痒”了就产生相应的兴致。“书兴”只是多种多样的技艺表演的“兴致”之一,它既与人的表现本性有联系,就不受个体对自身理性评估的制约了。所以,我虽然自知“学书未成”,却仍偶有“书兴”。但是,任何技艺都必须在最没有兴致时还能坚持苦练,才可望练成;若只是“兴之所至”随便玩玩,那就永远不能学成,至多得点自我陶醉而已。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一个人到了老年,自知无论学什么也学不成了,只想从学习中得点乐趣乃至于陶醉,那当然未为不可。

由于“学书未成”一印长期给我“心理暗示”,久而久之竟生出“魔障”来了。我有时因失眠而自思:“学书未成是肯定的了。那么其他的事呢?有学成、干成的吗?”这么一想就糟了。因为由此势必感到自己这一生有种种遗憾与疑问,长期索绕在心头。

大约在前年,有位老友要我写一张条幅,我用上了“学书未成”这一闲章。他看了说,写字到什么程度才算“成”了呢?我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只是对自己的字有明显的感觉,就是还“不成”。老友说:“中国士人历来总是在人前摆出‘成了’的架势,自己心里却感到‘还不成’。从古至今,也只有孔子述学才自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意思是完全学成了。你常说盖叫天的短打武生艺术登峰造极,然而他却请黄宾虹写了个匾‘学到老’,而且真正实行了。可见他自己始终不认为艺术上已经‘完成’了。学艺到一定程度,‘成’与‘不成’要相对一些看,不可绝对化。”

我觉得老友的话很有道理,但接下来我也提出一个问题。我说:“书法要完全学成似乎不可能,但可以做到‘学而有成’。那么在你看来,写到什么样才算‘有成’呢?”老友答道:“这个问题,现在倒不难回答。但凡有人愿意出钱来买你的字,这就算‘有成’了。不过大名人要除外。因为有人出大钱买大名人的字,可能另有所图,与书法无关。但这也不能绝对化,因为大名人中也有写字的确值钱的。”我觉得老友提出的这个“有成”的标准倒也简单明了,而且也具有市场经济的特色。同时还证明了我确乎“学书未成”。

我对老友说,看来我的书法是“有成”不了啦。主要因为练得不够,只是兴致来了才写几笔,如何能“成”?老友却说,乘兴而作乃是极佳的状态。书法从根本上说乃是道家的艺术,原该任情率意,顺其自然。我说:“你可还记得?咱们的老朋友侯公说过‘书法是儒家的艺术’,他可是专门研究书法的。”老友说:“这是侯公的独到之见,当然记得。但他说的是要靠书法立身扬名的人;你既不想靠书法立身扬名,正好沿着道家的路子走下去。”我不明白书法怎么既有“儒家的路子”又有“道家的路子”,本想追问其详,忽又想到,我现在写字除了走他所谓的“道家路子”,也实无他路可走,所以又何必深究呢?我现在用硬笔写字,手已经有些发抖;要不了多久,肯定写毛笔字也发抖。到那时我写字就只能“走佛家的路子”了,即“写就是不写,不写就是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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