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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回忆的持续

2004-02-25 来源:中华读书报 许衍艺 我有话说
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雷(注:匈牙利人名习惯为姓在前名在后)1929年11月9日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是个小商人,但家境并不宽裕。5岁那年,父母离异,后来又分别再婚。凯尔泰斯日后回忆道:“我有四个父母,但我却在教养院里。”儿时的这种生活经历与《无命运的人生》中少年柯韦什的经历颇为相似。凯尔泰斯不懂希伯来语,不识犹太习俗,对于犹太教亦知之甚少,他始终强调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是被外界“强加”到他头上来的。1944年,14岁的凯尔泰斯被投入奥斯威辛集中营,后被转至布痕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美军解放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回国后,凯尔泰斯从事过体力劳动,当过报社的记者。在匈牙利极左路线统治时期,处于苦闷和无聊中的凯尔泰斯也曾迫于生计写过一些娱乐大众的轻歌剧。一次偶然的机会,凯尔泰斯接触了托马斯·曼的作品,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随即四处收集并潜心阅读这位德国作家的著作,很快,凯尔泰斯开始写作了。对于许多问起他的集中营经历的人,风度儒雅、人情洞达的凯尔泰斯只是讲讲他们想听到的奥斯威辛,但从未触及那传达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了有关种族大屠杀表述的最基本问题,即无法描述性及独一无二性、归根结底为可理解性的困境。凯尔泰斯,这位将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贡献给了回忆之持续的作家这样写道:“对于种族大屠杀这一无法理解、无法纵观的事实,我们惟有借助于美学想象才能真正地建构想象。”可以说,《无命运的人生》这部作品正是通过实现奥斯威辛经验的持续化而保持了对于大屠杀的被迫道德反思。

《无命运的人生》虽篇幅不大,却令人百读不厌。其中的妙处就在于,小说在铺陈事件的同时,通过一个有着独特身份及语言的讲述者的声音,对(生活)故事之关联性、回忆与纪念物、话语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话语和事物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质疑,作者认为从个人与集体的记忆及评判道德问题的角度来说,这一点才是最为重要的。

在凯尔泰斯后来的自我分析文章中可以读到,作家认为传达奥斯威辛的首要条件不是进行真实的描摹,而是要找到一种语言使用形式、一种中介,以便能使奥斯威辛作为一个过程、作为一个一步步实现的(从前因实际上是推导不出来的)事件显现出来。《无命运的人生》旨在搭建一个考察对于奥斯威辛的态度、重新思考其意义(无意义)、发掘各个不同视角的潜在意义并使之相互对照的平台。作品挑战了语言的承载能力,展示了美学经验的力量。

《无命运的人生》的主人公是一个14岁的犹太少年柯韦什·久尔吉。他以一种特有的、犹疑而迂曲的方式讲述了1944年春他的家庭送父亲去劳动集中营、两个月后他本人在上班途中被抓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然后转往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又从那里去了蔡茨集中营,后来被遣送回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最后于1945年春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一起返回匈牙利的故事。

《无命运的人生》是一部自传式成长小说。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少年人命运的形成则大体上符合成长小说的基本结构。成长教养类小说或记录少年如何经历时间的磨练演化为成人的过程,或追索个人如何在历史变迁中与历史一同成型,直至完全脱胎换骨,个性在顺从中获得理性的升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柯韦什的社会化过程却是在集中营的世界里完成的,他在个性形成过程中所学得的实质上是这个世界的秩序,并与之形成了特有的和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种学习——顺应的过程中发生的。在小说中,柯韦什要学习的不是欧洲文化中一脉相传的人文知识,而是奥斯威辛的世界,是“支柱”的轰塌,是与此前世界经验的粗暴决裂,是文化摧折的认知体系,是宣告了先前之道德考虑通通无效的“谋杀”准则和“幸存”策略。通过少年柯韦什的个性形成的遭遇,奥斯威辛的历史存在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与角度切换密切相关的是人物的身份问题。《无命运的人生》与其说是一部奥斯威辛小说,毋宁说是一部无命运的小说。柯韦什·久里无命运的人生在家的时候就开始了:一方面,他不能够自由选择自己家庭中的亲人,另一方面,在犹太人身份的问题上他也被剥夺了决定权。后来混杂在集中营的囚徒群体中,柯韦什·久里的犹太人及匈牙利人身份仍旧是个问题。像父兄一样关照着久里、帮助他在集中营里生存下来的柠檬邦迪执著于自己的匈牙利人身份,并以此作为自己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而久里却不能够从匈牙利人的身份中获取力量。但那些同样来自匈牙利、总在做着买卖、遵奉犹太教教义的“芬兰人”(注:对集中营里的正统犹太教徒的戏称)也让他感到陌生,这些人则对他的犹太人身份表示了质疑。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医院里,语言与命运上的相同显现出相对性,身份的交叉、沟通的无法实现成为了突出的问题。柯韦什·久里感到,此时他不是因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而是因匈牙利人的身份而受到了歧视,但他对于这种身份的排斥却又只能通过“杀人犯们的语言”进行传达。在自我身份确认的问题上,有一点值得一提,在小说中,读者从未“听到”过柯韦什·久里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每次都只出现在引语里:一次是他爸爸与他亲妈通电话时提到了他的名字,还有一次是他在工作通知书上读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三次是在集中营的医院里,他很困难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经护士用“集中营的语言”改写成了“克维什杰尔德”,至此他的名字及其中所包含的民族性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了。重返布达佩斯后,久里在与邻居们的一番谈话中指出,“犹太人”的没有命运其实并非必然:“现在我已经能够告诉她,‘犹太人’有何含义:没有任何含义,至少对于我来说,起初它并没有任何含义,直到开始走那些路为止。全都不是真的,没有别的血统,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只有……一定的境况以及存在于其中的一定的新境况。我也从头至尾地把一个一定的命运经历了一遍。那不是我的命运,但我从头至尾地把它经历了一遍……”

《无命运的人生》采用了日记式的叙述角度,在叙述过程中大量使用了准现在时。叙述的我不是站在后来的角度阐释被叙述的我的经验,而是通过尽量地靠近并与被叙述的我同一的方法来重现当时的观点。准现在时的运用隔绝了后来的知识视野,限定了主人公的历史渐进经验,同时消除了读者预先的(准确地说是后来的)意识形态的考虑,逐步将其“领进”了奥斯威辛的机制中。凯尔泰斯本人将《无命运的人生》称作“语言批判小说”,因为它颠覆了奥斯威辛的意识形态话语。同时,作者也很清楚,语言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因此并不试图寻找到一种恰当的奥斯威辛情节形式,也不企图直接为读者提供真理,而是尝试着在(语言的)运动中、形成中捕捉到一种可怕的机制,并使之为读者理解。

《无命运的人生》这部小说以其出人意料的主题和形式、不同的准则、开放性以及充满疑惧的玩笑给它的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为匈牙利及欧洲历史记忆的更新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无命运的人生》 〖匈〗凯尔泰斯·伊姆雷著 许衍艺 译译文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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