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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靠着

2004-04-0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去年年底,由于做施蛰存研究,与90高龄的徐中玉先生有几通书信往来。徐先生在一封回信中,讲了这样一个细节:“鲁迅移墓那天,我也去参加了,施(施蛰存――笔者注)也在场,但他是一个人去的,大家一块拍照时,他已经不见了,可见其为人。他对鲁迅此事的批评(“《庄子》与《文选》”之争――笔者注),从未同意过

,而所称‘乐山乐水’,则又成后来批他时的一个口实:你有什么资格同鲁迅平等讨论?”不知为何,每读到这个细节,我心里总是一阵隐痛,眼睛也湿润起来;作为事情的亲历者,徐先生用一个“但”字写出了施蛰存远离集体的孤单,当别人争相在这个文化事件中留下身影时,施蛰存却悄然而去。在别人眼里,他没有资格与多数人站在一起,因为与文化巨匠鲁迅偶有龃龌。与其说,施蛰存得罪了鲁迅一个人,不如说他得罪了站在鲁迅那边的一个阵营。跻身文坛的人,总喜欢加入一个帮,一个派,结成一个阵营,在顺随群体意愿中获得安全感,似乎这是得到认可的保证。

前不久,给本科生讲新诗,重读沈尹默的《月夜》,竟默思良久。这首小诗表面看来无意为之,信手而得,细读则意旨深远:“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小诗作于1918年,正是张扬人格独立的时代,那时流行着易卜生的一句话:“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最孤立的人。”这种遗世独立的傲慢,被郭沫若夸张为“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的豪言壮语,在鲁迅那里,借子君之口,成为“我是我自己的”呐喊。而沈尹默的《月夜》更像风霜之夜的独语,最后一行一个“却”字,既没有贬低树的高大,又凸显出“我”的傲然自立。这首诗好像正是为今天写的,上个世纪人们是被捆在大树上,今天人们更愿意自己“靠”上去,所谓“有棵大树好乘凉”、“树倒猢狲散”,说的就是“靠着”。

最近几天枕边总是放着一本小书,谷崎润一郎的老年随笔《阴翳礼赞》。懂点文学的人都知道,谷崎是日本“唯美派”的代表作家,被称为日本的“王尔德”,其小说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曾是时髦男女手上的常见道具。这个流派有自己的文学阵地,也有自己的文坛结盟。但是有一天,谷崎突然离开了这个阵营,成为孤立主义者,原因很简单:以前,他和同伴总是以文士、艺术家自居,留着披肩长发,故意衣履不整,但后来自己感到厌倦,开始在打扮上摒弃文士派头,如果穿西装,一定要穿笔挺的上衣,黑上衣配条纹长裤,不然就穿昼礼服,帽子多半戴小礼帽;如果穿日本和服,就结成茧绸或大屿绸的素色外褂,还要整整齐齐地结好衣带,一副旧式商人的派头,好像某家商号的少东家一样。这副打扮,引起盟友的反对,大家群起而攻之,谷崎润一郎也就和昔日朋友疏远了,并且抱定一个信念:文学家不应结成盟党,最好孤军奋斗。他之所以仰慕永井荷风,是因为没有人比永井更彻底、更持久地实行这种孤立主义了。谷崎以前是为一个阵营的风格写作,而之后,他只为自己写作。淡出交际的谷崎,写了许多深邃、有独到见识的随笔,比早期小说更耐读。比如谷崎在日本文化中发现了“阴暗”之美,发现了那些幽居深闺、幕帘低垂的妇女鬼蜮变换一样的美,这才是东洋文化令异域人诧异的精髓。

亨利・戴维・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营造了一种朴拙未凿的生活,他离群索居,自力更生;于僻静悠闲的湖畔,梭罗再思索生命,就像哲人一样,悟出了许多睿智的思想,但他最大的改变,是把原来善于交际的自己变得孤独了,“我发觉我与湖对面的朋友隔湖交谈,那真是一种享受。”但是和一屋子朋友交谈时,他却找不到感觉。我们的言语和思想需要有个适当而宽阔的边界,边界之间最好再有个中立地带,这样人们就不会轻易相互打扰,人和人也不再“靠着”。与梭罗的隐居相比,我更欣赏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的独处,身居闹市,还能拥有弹丸之地的孤立,有交错的空间,却永远不让灵魂受到干扰,这才更像“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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