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以来的科学家大多是在受到纯粹的传统文化教育和熏陶之后，在科学救国理想的感召下，再往西方，接受科学教育和训练，回国后，虽开创新学，但仍属传统所化育之人，在从事科学研究之余，也有若传统文人学士者，好琢辞练句，作诗填词，以抒写胸臆，培养性情。此后文学思潮，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有了根本转变，
时过境迁，现今旧体诗坛早已式微，偶有所作也只是附庸风雅之流，已没有名篇大作问世，而科学家写作旧体诗词者则更加稀少。今天的文学史，对前辈科学家之诗才诗名，记述也少，几被遗忘。笔者从事中国近现代科学史研究工作，十余年来，留心搜集，所得甚少，难悉其中概貌。近日幸得胡先马肃致龙榆生手翰数十通，其中有遍举科学家之为诗者，可视作要略，节录于后。胡先马肃系著名植物学家，于旧学有精深造诣；龙榆生为著名中国古典文学史家、词人。此函写于1965年，其时龙榆生已编辑出版《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胡先马肃阅后，对于选取范围多有建议，对于科学家之诗词，则有此谓：
清末民初，能诗者多科学，盖承数千年来积势，秉丈（原系清末举人）［笔者按：即动物学家秉志］，任叔永鸿隽（化学家），何奎元鲁（数学家），张子高准（现任清华大学化工系主任），钱雨农崇澍（北京植物所所长），杨钟健克强（现任北京古脊椎动物研究所所长，功力稍差），吴蔼辰（工程师，老年以写中苏外交史，在英国得博士学位，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有诗集，新近逝世。辑有台湾诗抄，西域诗抄，古今海外诗抄，三大诗抄，尚未付印），许石楠先申（电机专家，治文字学有声），程叔时孝刚（工程学家，现任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旧学甚深，未闻为诗），李四光仲逵（地质学院院长，兼地质部副部长，旧学甚深），竺可桢藕舫（地理气象学家，旧学甚深，未闻为诗），翁文灏咏霓（前地质调查所所长，为中国地质学奠基人之一，旧学甚深，惟作诗未入门），此老一辈科学家。后一辈如欧阳铁翘翥（我国脑神经学家第一，诗甚佳，有《欧阳翥诗草》），陈义宜丞（南京大学动物学教授，即印欧阳翥诗草者，虽不自为诗，然旧学根抵不错），王希成（南京大学动物系教授，能词），王以康钦福（鱼类学家兼渔捞学家，已故，能词），张江树（上海化工学院院长，东大毕业，诗功力甚深，惜学诗早年取经不高，今已数十年，造诣何似，未悉），潘伯鹰（早年亦自上海交通大学毕业，以小说、诗及书法著名），张星火良（早岁自哈佛大学化学系毕业，以病改研究历史，写成《中外交通史》五册），戴叔洵藩王晋（马肃之门弟子，植物学家，曾任文史教授多年，旧学造诣甚深）。此皆近五十年来，科学家或深入旧学者，国外殆罕其匹。盖旧时代流风余韵之余波，在今日不可见矣。在《人民日报》继水杉歌之后，当有人以笔名发表粒子歌，不知为何人，当系物理学或化学家，亦是老辈，但不以诗鸣耳。
胡先马肃此段文字，毕竟不是专论，所举尚欠周全，仅以笔者所知，尚有数学家华罗庚、林学家梁希、科学史家钱宝琮、农学史家石声汉等被遗漏。但所作评判之语，则公允可信，尤以“科学家或深入旧学者，国外殆罕其匹”之语，引人注意。胡先马肃亦有欧美文学史方面的学识，曾作《欧美新文学最近之趋势》之类的文学批评文章，在《学衡》杂志上与胡适论战时，其此类西学知识甚至超过胡适。胡先马肃此语还应引起我们对科学家之诗词的珍视，这种特有的文化现象值得研究。
我们悉知中国现代科学的建立，是一批怀着“科学救国”理想之学子，负笈西方留学归国之后，渐次设立科学教育、研究机构，创办学术刊物等各项事业后的结果，他们筚路蓝缕，较快地达到与国际学术界进行交流对话的水准，有些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中国的材料的学科，如地质学、生物学还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这批先贤在从事科学研究之时，虽然也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文化，但其自幼所获得的中国文化，为其一生所秉持，虽经政局骤变，亦未曾舍去。这些传统的价值观念对中国科学的创建和发展起到怎样的作用？可待追问。笔者以为，至少在爱国思想、尊师重道、敬业精神等方面来源于传统文化，而这些在他们的诗作中都有表露（限于本文体例，在此不作引证）。曾几何时中国的教育致力于培养专门人才，在这种近似职业培训之下，使所受教育者的人格修养难臻完备，以致国家、民族、人类及世界文化等观念都被淡漠，因而学术腐败滋生；今天教育又成产业，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其情形之窳败则将更甚。有识之士有鉴于此，提倡通才教育，主张中西会通，文理兼修。其实我们的前辈科学家，在此方面早已身体力行，并且达到较高的境界，应视为文化遗产而被传承。笔者私下祈愿有能力而又肯用心之人士，笺注一册中国近现代科学家诗集，必将裨益于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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