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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思”琐话

2004-05-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闲”,并不能仅仅看作是懒惰和不做事,而应该理解为一种顺应自然的自由态度和心态,其中蕴涵着一种哲学,一种境界,包含着体现人最高价值的诸多思想。

“闲”的反义词――“忙”,也不仅仅包含“勤奋”、“为公”等褒义,也还有很强的贬义。陈寅恪先生在给“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毕业生赠言”中,就将“读

书不肯为人忙”作为“平生所学”之唯一“秘方”昭告后人。

这里的“忙”,是庄子在《齐物论》中所形容的“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状。其要害在于“为人”,读书不是出于自己的兴趣,而是为了诠释他人的思想、意图和政策,为了迎合他人的臧否毁誉,为了从他人那里获得功名利禄。孔子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就已把“为己”与“为人”两种为学态度区分开了,赞扬的是“为己”的古之学者,贬斥的是“为人”的“今之学者”。荀子在《劝学篇》中态度更为鲜明:“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对“为人忙”的学者更加看不起。范晔在《后汉书・桓荣传论》中进一步阐明道:“为人者凭誉以显扬,为己者因心以会道。”真正的学者的治学,是为了自己“因心以会道”,而不是像“为人者”那样“凭誉以显扬”,所以不会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伪学欺世。而只能要求自己的人格、生命与学问、真理合而为一,思想自由,精神独立,如此这般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读书不肯为人忙”,“为学不作媚时语”,“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作一句空”。所以要做到闲逸散淡不为人忙,第一条就是把自己从功名利禄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无欲则刚,寡欲则闲,既无求于人,又无人求我,读书、写作仅仅是为了“因心以会道”,活得明白点儿,除了思想、学术和艺术本身的成就之外别无野心,亦无所求,自然就闲寂了。

“万法本闲,惟人自闹。”世界上的事情虽多不胜数,本质上却不过那么几条,并不繁杂,闲简得很,只是人们庸人自扰,把自己闹得手忙脚乱。不是吗?“为人”的“今之学者”,那些书蠹、文痞、状元、举人以及热衷各种头衔者……“数尽他家宝,自无半分钱”。从生命的本真状态来看,就像在海边数沙的数量,除了扭曲自我、自招疲惫、困恼之外,了无利益可言。所以陶渊明、苏东坡、袁中郎都因为厌倦那种磕头迎送的勾当,而甘心弃官辞禄,回家去过自由自主的生活。那些以自己的生命自由、独立思考为代价换来的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烟眼云罢了。套用昆德拉的话来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忙’”。庄子给这种自戕的“忙”界定了个名称,叫做“天刑”。他主张摆脱这种自制的刑具,“乘物以游心”(《人间世》),顺应自然,自由驰骋。而庄子这样的“为己”的“古之学者”,也正是独往独来,游哉悠哉,无挂无碍,自由自在,悠闲自得之间就把宇宙万物、人生根柢说绝了,后人绝难超越。

因此,林语堂才在《生活的艺术》中强调了悠闲的重要,说道:“智慧的人决不劳碌,过于劳碌的人决不是智慧的,善于游优岁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古人也说过:“五十年来思虑熟,忙人应未胜闲人。”(白居易:《闲行》)“绿水青山,得道之人本要闲。”(王哲:《减字木兰花(青山绿水)》)“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程颢)“倚窗闲看六窗飞,风轻止还作。”(赵可:《好事近(密雪听窗知)》)蒙田和英国随笔家们都爱自称“闲人”,甚至赞美“懒惰”,颂扬“流浪汉”,宛若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闲云野鹤。蒙田在《自画像》中坦然宣称:“我性爱悠闲,而且十分喜欢无拘无束,我是有心要这样做的。”他的随笔集的宗旨就是“闲话家常,抒写情怀”。在人们的印象中,鲁迅是最赞成勤奋的,他一定反对“闲”吧?恰恰相反,鲁迅对“闲”也是非常肯定的。他主张在学术文艺的书里“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这些哲人、大家所赞美的“闲”,并非是懒惰,而是挣脱道统和教条束缚之后获得的一种精神自由与创作灵气。因为:“人一旦事务缠身,便失其灵性。”(兰姆语)“一个人如果过分用功读书,那就会像老故事里讲的,他就很少有时间思考。”“一走出书斋就跟猫头鹰似的,脸上带一副古板的呆相”,“总显得干巴巴、木呆呆,或者像是害着消化不良症”,没有“闲人”那种智慧,那种幽默和雍容大度的风范。(斯蒂文森语)这一点,与尼采是相通的。尼采,这位被弗洛伊德称为“比其他任何活过或者似乎活过的人更能深刻地认识自己”的诗人哲学家,就习惯于在旷野,在寂静的山谷,在海滨,在散步、跳跃、攀登之时,在脚下的路也好像在深思的地方思考,在闲逸散淡中从事创造性的精神工作。他鄙薄学者“愚钝式的勤勉”,靠别人的思想度日,“扼杀一切教养和高尚趣味”,把自己的生命、真实的“自我”消耗在自早至晚刻板而绝无创造性的“劳作”中。让自己的头脑变成一个跑马场,任别人的思想的马匹蹂躏一通。他坚决走“自己的路”,宁死不做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作为真正的思想家、哲学家,他向往闲暇,以便自由地从事创造,玩味自己的思想,说出非他不能说出的话,“以谐谈说出真理”,“在十句话中说出旁人在一本书中说出的东西”。中国古代的所谓“懒道人”、“拙叟”、“痴翁”以至老庄禅宗之类,也都与这种“闲人”同源。“闲”,实在是人类智者的共性,写好杂文、随笔的第一要旨。这种“闲人”的素养乃是这种随意性文体的基础和灵魂。钱穆在《湖上闲思录》中以“空屋”为例,称赞“闲思”是一切大宗教大艺术大文学萌芽开发之所。历史上的许多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大学者,竟然是庸懒到“绿满窗前草不除”地步的大闲人。

我向往日本茶道的理想生活:一人幽居在只有二、三个“榻榻米”的茅舍中,饥时到屋后地里摘些蔬菜果腹,闲时则去听春雨的萧萧之音。或者独居在简朴的小庵中,迎接着不意来访的客人,沏上香茶,插上鲜花,宾主交膝恳谈,共享着这闲静的午后。闲寂,是美、道德与灵魂的融合。茶道的精神,就是心灵的闲寂与环境的清洁。这个目标看来一时难于实现,那就效仿法国大思想家、大散文家蒙田,在“无妻、无子、无物、无仆的那种情景”中彻底独处,在读书、思考的同时向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敞开自己的思想之窗,在完全属于自己一人的书房中,“披襟散发最宜闲”,自由自在地闲思散想乱读书,有了想头,就信笔写在纸上,打进电脑,不求发表,也不求他人赞赏,更不求功名利禄,惟求自己会心悟道,在闲寂中自成一世界。这样写出的东西,倒可能清新自然,比苦思冥想、刻意经营出的“作品”少些工匠气和斧斫痕迹,也可以寻到些人生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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