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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得来味更长

2004-05-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日本著名中国学家竹内实来北大访问,我在勺园设宴款待。席间,竹内先生对一道普普通通的“宋嫂鱼羹”大加赞叹,说是年轻时在京都大学念中国文学,就记得了这个菜名,没想到几十年后,竟能在北大品尝到,真是奇妙。看老先生如此陶醉,一脸幸福的感觉,我们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也只好跟着频频点头。几个月后,

《竹内实文集》中文版在京发行,竹内先生见到我,又提起那无法忘怀的宋嫂鱼羹!我当然知道,不是北大勺园厨艺高超,而是因这道菜,勾起了他对于少年生活的美好记忆。

宋嫂鱼羹是杭州名菜,主要原料是鲈鱼、火腿、竹笋、香菇等,以鲜嫩滑润,味似蟹肉著称。俞平伯在《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中,提及自家20年代所撰《双调望江南》,其中有这么几句:“楼上酒招堤上柳,柳丝风约水明楼,风紧柳花稠。鱼羹美,佳话昔年留。”前面描写西湖楼外楼,后面提及“鱼羹美”,当然说的就是宋嫂鱼羹了。俞文称:“宋五嫂原在汴京,南渡至临安(今杭州),曾蒙宋高宗宣唤,事见宋人笔记。其鱼羹遗制不传,与今之醋鱼有关系否已不得而知,但西湖鱼羹之美,口碑流传已千载矣。”所谓“鱼羹遗制不传”,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所有关于浙江菜(或杭州菜)的介绍,都会对这道名菜言之凿凿,而梁实秋《瓦块鱼》也提及京城里的广和居菜肴丰美,但“百年老店,摹仿宋五嫂的手艺,恐怕也是不过尔尔”。不敢保证北大勺园的宋嫂鱼羹味道正宗,但北京城里很早就引进了这道杭菜,应该不成问题。

我相信,对北大勺园的宋嫂鱼羹赞不绝口的竹内先生,没有兴趣分辨这鱼羹到底是800年前的“遗制”呢,还是今人想当然的“再创造”。对于很多文化人来说,菜好不好,能不能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一是口感,二是氛围,三是联想。因此,能让文人眉飞色舞的菜,往往都有典故―――既含“古典”,也含“今典”。也就是说,不只隐藏着历史传说,还与自家的生活经历有某种联系。这样的美味,才值得你再三咀嚼与赞叹。

对于职业的美食家来说,我的说法过于武断:但如果将其限制在不只喜欢美味、而且喜欢谈论美味的文人学者,这“定律”大概可以成立。不能说美味跟金钱毫无关系,但美味确实羼杂了很多人文因素―――历史记忆、文学想像、人生况味、审美眼光等,都严重制约着你的味觉,更不要说关于美味的陈述与表彰。

就拿宋嫂鱼羹来说,俞平伯所说的“事见宋人笔记”,大概是指吴自牧的《梦粱录》与周密的《武林旧事》。前者在卷十三“铺席”中,列举“杭城市肆各家有名者”,其中就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而后者的记载更为精彩。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三月十五日,宋高宗赵构登御舟闲游西湖,来至钱塘门外:

时有卖鱼羹人宋五嫂对御自称:“东京人氏,随驾到此。”太上皇特宣上船起居,念其年老,赐金钱十文,银钱一百文,绢十匹,仍令后苑供应泛索。(《武林旧事卷七・乾淳事亲》)

如此佳话,关键不在宋五嫂的手艺,而在太上皇的心理。为何赏金赐银?你以为真的因鱼羹格外鲜美,龙颜大悦?不,是宋五嫂之“自称东京人氏,随驾到此”,勾起了孤家寡人的满腹心思。南渡之初,朝廷犹存恢复中原之意,否则国都怎么会叫“临安”呢?这里奖励的,既是厨艺,也是故国之思―――起码作者周密有这个想法。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原籍济南,后居湖州(今浙江吴兴)。《武林旧事》之描摹都市风情,记录先朝旧事,以及表达“时移物换,忧患飘零”的感慨,尤为后人所称道。《四库总目提要》除表彰其“‘近雅’之言不谬”外,更欣赏其别有幽怀:“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

不只宋嫂鱼羹如此,不少名菜都有类似的经历―――当初的创作者确有寄托,只是在流传过程中,逐渐被人淡忘了。几年前,编《中国散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我曾打破常规,选录了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山家清供》不仅是“食谱”,其强调乡居中的“粗茶淡饭”,蕴涵着某种文化精神。在介绍具体饮馔时,作者不限于烹调方法,而是插入诗句、清言、典故,甚至自家生活见闻,如此夹叙夹议,大有情趣。其实,这正是中国谈论饮食的文章及书籍的共同特色:不满足于技术介绍,而是希望兼及社会、人生、文学、审美等。

也正因如此,能否产生众多关于美食的美文,不只关乎作家的学识与才情,更受制于整个大的文化氛围。十几年前,我和钱理群、黄子平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十卷本的“漫说文化丛书”,《闲情乐事》一册由我负责,其中就选了若干谈论饮食的文字。当时的感觉是,抗战军兴,此类文章便基本绝迹;偶尔有,也是嘲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20世纪50年代以后,内地的政治环境,显然不适合于此类文章的生存。直到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才有了汪曾祺、陆文夫的美食文章,以及张贤亮的饥饿记忆。

相对来说,台湾作家比我们幸运,以美文写美食,这条线,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没断。不管是早年的侧重怀人怀乡,还是后来的突出文化差异与审美感受,都有上乘的表现。此前也曾拜读过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唐鲁孙的《中国吃》、《天下味》、《故园情》,逯耀东的《肚大能容―――中国饮食文化散记》,以及林文月的《饮膳札记》等,感觉极好;对于焦桐那饮食+男女+政治+诗、亦正亦邪的《完全壮阳食谱》,也是叹为观止。但即便如此,翻阅二鱼文化出版社的这两册《台湾饮食文选》,还是让我大开眼界。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作家精于此道,也乐于此道。

于是,回到北京后,逢人说项,希望促成此书简体字版的问世。眼看“大功告成”,新书出版在即,我这牵线搭桥的,除了代拟书名,还必须“友情出演”。

说什么好呢?我不像焦桐,不敢说是美食家;加上人在国外,手头没有足够的参考资料,只好在“文章”上下功夫了。记得焦桐在本书的绪言中,有这么一句:“天下的桌子以餐桌最迷人,坐在餐桌前,往往充满了幸福感。”假如这餐桌是由文字构成的,你坐在前面,还感觉幸福吗?我想是的,“文学的餐桌”,很可能比真实的餐桌更迷人。

念及此,妄改陆游诗句:纸上得来味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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