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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杨枝的功德

2004-06-0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无间道》热映时,我对何谓“无间”曾起过一番探究的念头。一阵碧落黄泉的搜索后,终于在佛典中找到答案:原来这“无间”为八热地狱之一。这八热加上八寒组成一个完整的地狱,向上则是诸神居住的须弥山――日月众星绕着山腰转动,须弥山的四周是七山,七山以外是四部洲,而环绕四部洲的是铁打的轮围山……像极了俄

罗斯有名的木偶玩具,层层嵌套,构造出一个精致的玩具般的世界模型。

但是这个模型却并不简单。据说北京雍和宫门前就有一个艺术化了的须弥山模型。翻开中国古老的《周髀算经》,其间描述了一种盖天几何模型,两厢比照,竟也十分契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无间”无意间溯到了中国“最纯粹的国粹”,不能不让人意外。而细读钮卫星博士的新著《西望梵天》,才恍然这个意外并非偶然。

“魏晋以降,佛教输入,贤智之士,憬然于六艺九流以外,尚有学问,而他人之所浚发,乃似过我。”佛教中的别有天地吸引了大量的民族精英,甚者远赴域外求学,一场一千五百年前的“留学运动”(梁启超语)就这样轰轰烈烈地铺展开了。与今天的留学境遇不同的是,地理上的阻隔,民族的敌对,使得无论泛海还是乘陆,都需要搏以生死,而汉译佛经,就是这些让人肃然起敬的人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为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佛经中不仅仅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的玄幽哲理,也涉及我们今天列为自然科学的诸多领域:譬如地理,譬如建筑,譬如天文――大量的印度天文学资料。因此,这场佛教的大规模传播,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影响深远且为期最长的一次域外天文学输入。在印度古代历史文献普遍缺失的情况下,这些资料也成为我们研究古代印度天文学来华,乃至印度天文学自身非常重要的原始资料。

汉译佛经中的天文资料大都有两个特色:一是托身星占学,一如《七曜攘灾诀》和《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说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仅从名称就一望可知。佛教原则上禁止教众学习星占学,但星占学常常被用来作为宣传的手段。二是与佛理相结合。佛经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弘扬佛法,佛经中提到的种种事物常常被用来更明确地阐明佛理,如借月相的逐渐圆满来形容修行之境,借月食的盈亏虚像来阐释法之常住。尽管如此,其科学性仍然值得重视。而汉译佛经就是裹挟着具有这些特点的天文学从域外呼啸而至,迎头撞上中国的传统天学。

――“昔宋朝东海何承天者,博物著名,群英之最,问沙门惠严曰:‘佛国用何历术,而号中乎?’严云:‘天竺之国,夏至之日,方中无影,所谓天地之中也。此国中原,影圭测之,故有余分,致历有三代,大小二余增损,积算时辄差候,明非中也。’承天无以抗言。”这段记载似乎是两种天文学之间较早的交锋。高僧短短的两句回答,即涉及到了分至、日影、历算等天文知识,令“博物著名”的对手哑口无言,轻松地赢得了这首场的胜利。都说“佛法无边”,或许此之谓也。这是一段公案,解读各有不同,值得一提的是何承天,那位“无以抗言”者,在后来编写《元嘉历》时,进行了多项具有印度天文历法特点的改革。

――神秘的张子信,简直就是鲁宾逊和第谷的混合体,在北魏末年携天文仪器隐居在不知名的小岛上,历经三十多年,作出了中国天文学史上多项划时代的发现。尽管流传下来的文字记载不多,其关于水星的“应见不见”术还是能在汉译佛经《七曜攘灾诀》的水星历表中找到影子,让后人聚讼纷纭。

――还有一行。唐开元二十一年,他编制的《大衍历》被指控抄袭来自印度的《九执历》,指控者是一位叫瞿昙言巽的“善算者”和数位昔日同事。尽管这桩“学术丑闻案”的结果证明一行仅仅是吸收了《九执历》中较为先进的东西,但也揭示了他具有的印度天文学背景。

寥寥散见于史书中的人物和故事不乏传奇,却碎片一般暗示着域外天文学的命运,它并没有撞开中国传统天学坚硬的内核,呼啸而来,又乘风而去,仅仅在何承天、张子信和一行这些左右中国古代天文学史发展的重要人物的思想中播下种子,在官方历法中留下黄道十二宫、罗目侯、计都和四余等概念,但这些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传统的天文历法。

探讨中印之间的文化交往,不可避免的要谈到西域。西域不仅是连接中印的地理枢纽,也是文明传播链上重要的一环。早期汉译佛经中的天文学内容虽然源自印度乃至巴比伦,但也有经西域各国消化、吸收和改造之处。《摩登伽经》的日影资料就揭示,该经中记载的正午日影的测定地点在北纬39度附近,而龟兹、焉耆、高昌等古代西域国家正是处在这一纬度上。

当然,作者不会就此囿于印度―――西域―――中国的范围。古印度天学至少含有古巴比伦和希腊两种成分,通过对汉译佛经中的印度古代天文学内容的分析,找出影响印度本土天文学的古巴比伦、希腊成分,势必可以将此书放在一个古代欧亚大陆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之中,成为不但科学史―――也是文化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如此一来,一条比较完整的传递人类文明的天文西学东渐之路,也就呼之欲出了。

严肃的学术著作未必要有个严肃的标题。《西望梵天》是个抒情的名字,既化解了佛经和天文学让人生畏的严肃,又暗示了两者的联系。事实上,这条天文西学东渐之路的形成也许远在佛教传入以前。很早就有人注意到,印度古代的月站系统和中国古代的星宿体系十分相似―――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还有如前所述,印度古代宇宙模型与《周髀算经》所代表的中国古代盖天说有着惊人的相似,果如江晓原先生曾撰文表示过的那样,这背后“极可能隐藏着一个古代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大谜”么?这些是对任何人都颇具诱惑力的智力谜题,却也超出了汉译佛经的范围,有待本书作者及后来人进一步给出答案。

墨迹断处是江流。人们研究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史,往往因为年代的久远而使整个过程无迹可寻面目模糊。大树已经倾颓,历史真相散落四处或至湮没土中。人们拾起落叶枯枝,却再也无法拼回原来的样子。但是,正如叶芝所说,繁多的叶子,根却只有一条,枝叶间沉淀着的是和根中一样的信息。佛经中谓嚼杨枝具有十种功德,如果历史是那棵杨树,咀嚼残枝,是否就可能体味历史的真实呢?如果将个中体验如本书作者般诉诸笔端,献与读者,恐怕又是另一种功德吧。大树残缺又有何妨,用心中的真实串起片片落叶,同样能招摇成凋萎的真理。

西望梵天,如是我闻。

于是再回到公元525年,一个常被天文学史家提及的年份。普通的一天。三更已过,佞佛的梁武帝已经像往常一般起身了。“我王精勤,不著睡眠”,佛经中这样写着。一阵正心潜思的静坐之后,昼时来临了。初时一分,他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杨枝,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心中默念着这样做的十种功德:“一销宿念,二除痰,三解众毒,四去齿垢,五发口香,六能明目,七泽润咽喉,八唇无皴裂,九增益声气,十食不爽味……”初时三分,天学家们如常出现了,报告一夜占候的结果。又是吉祥平和的一天,他满意地点着头,开始构思着将要进行的讲义――今天,在长春殿,他要以《周髀》中的盖天说取代早已被天学家们接受的浑天说,因为昨夜,他完全被佛经中的那个须弥山模型迷住了,而那个模型,在他看来,和祖宗传下的《周髀》盖天说,又是多么相像啊……

(《西望梵天――汉译佛经中的天文学源流》,钮卫星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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