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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随想

2004-06-2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在这个一切都显得匆促和纷乱的世界上,张爱玲似乎正在远去。但与许许多多日益式微的、只在小圈子里听得到声音的学问相比,对张爱玲的谈论、评说和研究,却方兴未艾。网上和吧里,新人类,和新新新人类们“拥张而谈”,几乎是一种时尚。张爱玲并非一个时尚人物,她的文字和意境甚至相当苍老。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文化

现象。有人把它归之于“炒作”的结果,我们不相信谁有如此的力量。西方一位作家说,有的人让我们震惊,但随着他(或她)的逝去,我们不再对他感兴趣。成就会给人添加光彩,但唯有知识才能显示出分量。张爱玲就是一位在其成就中显示知识的分量的作家,谈论张爱玲,涉及的问题很多,有文学的,也有文化的、社会的、历史的、人生的等等,它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厚实之感,给人一种难得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这不是谈论一般的歌星、影星所能有的,也不是谈论时下浮沉征逐的作家作品所能有的。谈论张爱玲不一定是有文化,但起码是向往文化。有的人就此轻而易举跨越了学问的栅栏,从谈论走向评说,还有人写了硕士和博士论文,成长为学者。所谓“张学”就是这样蓬蓬勃勃,成了“气候”的。

世界上有些学问,其对象早已山穷水尽,那里还有什么风光?好的学问,一定要天地开阔,“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鲁迅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绛洞花主]小引》)说的固然是批评者自身局限,而就批评对象言,也须有《红楼梦》那般博大丰赡,斑斓多姿,让人目不暇接。奇迹往往就是这样,张爱玲主打作品两部而已,一本《传奇》,一本《流言》,已经被人津津乐道了近60年,傅雷在其中看见了上乘的“结构,节奏,色彩”和心理描写,夏志清看见了繁复丰富的意象和严肃而悲剧式的人生观(自然也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别的),唐文标看见的是一个荒凉、黑暗的“死世界”,水晶则看见了弗洛伊德、神话结构以及其它,王德威看见了海派文学的流脉和女作家的“鬼话”情怀,林幸谦看见的是反父权制的“性别政治”,蔡美丽看见她“以庸俗反当代”的书写本旨,张小虹等人又看见她种种殖民的迷魅以及后现代的端倪,而内地的年轻批评家所看见的:沪港洋场的真实的历史画面,失落者的心态,女性的自审意识,古典与现代、民间与都市文化的交错以及种种错位和悖反的现象……也是不一而足。或有人会说这其中多少有些水分,像群众运动似的一浪高过一浪,但方方面面鼓吹得如此汪洋恣肆的,历史上能有几家?若没有星星点点的因由,谁又能敷衍出那么多铺张扬丽的大块文章?

说来有趣,张爱玲的这种“千面女郎”的风姿,曾经令批评界几度尴尬。有人说她是“鸳鸯蝴蝶派”作家,但她的文字意境不胜苍凉以至荒凉,传达的却是一派现代主义的气息,台湾的“乡土文学”将她当作现代主义的靶子猛攻时,她却是真正被作为“鸳鸯蝴蝶派”的殿军人物君临台湾文坛。上世纪80年代,她的作品重新在内地问世,并非是邓丽君式的或琼瑶式的软性轻靡港台风登陆,却是正宗的中国本土现代文学的特产,无论她本人曾有过怎样的政治偏见,也无论她受过同样政治偏见的海外评论家的何种奖掖,她对于现实主义创作主张的皈依和力行,对于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无遮拦地暴露和指摘,却是和许许多多优秀的新民主主义作家堪为同道。到了“世纪末”,她的写于上世纪中叶的作品,仍要被祭为“世纪末”情怀的经典之作,而有人又在谈论她的作品中那些“后现代”和“后殖民”的特征以及与新世纪相通的各种脉通。可是这位作家当年只爱读张恨水的通俗小说和上海滩上的小报,她的文字风韵酷似又古又老的《红楼梦》和《金瓶梅》!

著名的张爱玲研究者水晶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将张氏的作品与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加以比照,言下颇有张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张氏后来却坦言,她并未读过什么詹姆斯的作品。夏志清也盛赞过张氏的人生态度与审美趣味与珍・奥斯丁、乔叟等等相似,似乎不见张氏证实她浸淫过这些大师的文字。读过《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人无不称道她对男性性心理刻画入微,弗洛伊德的遗响呼之欲出,然而,张爱玲也未必埋头啃过他的书。她的涉猎确乎很广,但根底就在中国的古典小说和通俗小说,她的奇异本事是拿来之后迅即熔化,无迹可求,到她手里,最民族的便真正成为最世界的,最民族的也是最东方的――有了一重解不透的东方的诡秘。

国外有“莎学”云云,国内有《红学》云云,对张爱玲的研究也自然成了“张学”。这些学问都是自然形成的,无赖于他人的策划和钱袋。还在张爱玲出道之初,就已引起许多人垂注,各种评论、报道、访谈、回忆烘托出了早期的“张热”。及至张氏飘零美国,她的作品席卷台湾文坛,这就有了整整一代大批的“张迷”,就中有唐文标,本是一员对她征伐的悍将,却戏剧性地上天入地地发掘和搜集起张氏的佚文,打开了张爱玲研究的一方疆域。人们通过阅读证实所有的赞誉并非虚言,而且发现她的作品有着更为复杂宽广的指涉,讨论和研究的兴趣益发浓厚。

张氏不是创作产量大户,尤其是居留美国的后半生,创作几乎荒废,然而,拢括之下,小说、散文、影剧创作以及学术研究、译述等等成果,也颇为丰厚可观。今天,我们宁可把张爱玲留下的文学遗产视为一份美学遗产。张爱玲是一位美学家,不但是作品本身,早期她写的《自己的文章》就是一篇美学宣言,你看她是怎样谈论她的美学主张:“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做过于华靡。但我以为用《旧约》那样单纯的写法是做不通的,托尔斯泰晚年就是被这个牺牲了。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她的创作是实践了她的这理论与主张的,她写她所能写的,却是经过了她的细密甚至是刁钻地观察过的,那都是些庸常男女的人心曲折,残缺不全的婚姻关系,枝枝叶叶,琐琐碎碎,但那都是骺咸的“海水”,是激荡在人类生命真相的汪洋大海的,其间果然气象万千,深不可测。古人说“控骊得珠”,从黑龙的颔下能掏得宝珠的,就是高手。光看张爱玲说以上一番话时睥睨圣经、老托的眼光,她的功底和手段,就不可不察。这些年来,人们对张氏的文字色彩、结构方式、叙事特征、文体素质等等论说已多,而其美学思想的精髓,却还有待品咂。

诚然,张学研究到了今天,并未到头,人们的面前,还横亘着许多课题,无庸讳言,张爱玲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家,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汉奸,后来她又写过对新社会有政治偏见的作品,这些问题在一个开放、宽容的社会中,即使对一个普通人也不会揪住不放了,更何况它表明了多做研究的必要,惟其如此,方能免除“糊涂僧乱判糊涂案”。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在中国现代相当重要的作家,夏志清曾经称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这一评断看来是过头了,他后来改称:“公认她是名列前四五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就够了”。过去,我们现代文学史的排序是“鲁(鲁迅)、郭(郭沫若)、茅(茅盾)、巴(巴金)、老(老舍)、曹(曹禺)”,跻身于这个行列,也是何等了得!这看法虽未得到国内学界的共识,而现今国内讲授中国文学史而不以一定篇幅讲张爱玲者几希,却是不争的事实,情形似乎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谈张爱玲,一个多元多角的文学天地就少了一元一角,不谈张爱玲,现代文学史就不成其为一部完整的文学史,因此之故,我们说张爱玲研究与时俱进,发展的条件和前景应该都是可以期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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