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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与情感》――镜子、女仆以及奥斯丁精髓

2004-07-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最近一位网上书友为我淘来了《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一书,引得我在MSN里狂呼三声“知音”,并附上无数个笑脸图标以示感激。这本书还有一个副题,“从莎士比亚到奥斯丁”,而在无数次的深夜长聊中

,书友深知我对简・奥斯丁的迷恋之情。

最早接触的奥斯丁小说是《傲慢与偏见》,也是迄今为止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描写了一次又一次的茶会、宴会和舞会,奥斯丁从来不肯离开自己所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她对当时的世态人情作了最透彻的剖析,对那些蠢人愚行作了最痛快淋漓的嘲讽。

被《傲慢与偏见》轻松机智的风格所感染,上大学的时候又找来《理智与情感》,读完以后却有些失望。小说的主人公是两姐妹,姐姐埃莉诺头脑冷静,谨言慎行;而妹妹玛丽安则满脑子罗曼蒂克幻想。当她们的父亲去世后,大部分财产被异母的哥哥继承,妹妹们则变成了没有嫁妆的姑娘。埃莉诺和玛丽安已届婚龄,因此挑选一个适合的结婚对象就成了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所谓适合的结婚对象在当时有着微妙的含义,用典型的奥斯丁语言来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怕的――但是小心,千万别爱上穷人!

《傲慢与偏见》在我的脑子里给了奥斯丁一个最初定位:行文游刃有余、才华横溢。相形之下,《理智与情感》似乎显得缺乏机锋与睿智。记得小说的最后几页用相当的篇幅描写了玛丽安嫁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有钱绅士后的生活情形,让我感到相当乏味。后来我知道《理智与情感》是奥斯丁的第一部小说,于是释然:第一部嘛,大概风格还未成型,对人物的把握仍嫌稚嫩。于是这部小说作为奥斯丁阅读历程中的一大遗憾,被我刻意地忘却了。直到一部同名的改编电影又一次将小说拉回我的视野。

影片导演李安在此之前有过《推手》、《喜宴》和《饮食男女》等几部作品,显示出他在处理微妙的家庭题材方面,有着不俗的功力。奥斯丁的小说恰恰以精微见长,她把自己的小说比作在“三寸象牙上细细作画”。因此,虽然有着二百年的时间跨度,两大洲的空间距离,李安柔韧细腻的手法却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奥斯丁风格,其成就甚至超过英国本土一些的改编版本。

节制、均衡是奥斯丁小说的一大特点,她的许多段落像维瓦尔第的音乐一样,给人一种单纯、健康的愉悦感。虽然大量描写爱情婚姻,但小说决不涉及性爱场面。如果一个年轻的小姐因情绪波动而哭泣,此类行动决不会在客厅里当着男士的面发生。在奥斯丁的笔下,她会快走几步,到另一个房间去,关上门来释放自己的情感。

电影在对小说风格的回应上是令人赞赏的。极具对称感、均衡感的构图保持了视觉上的赏心悦目。女主人公在布置精雅的室内喝茶、刺绣、读书,从窗户可以看到阳光充沛的室外。让人想到17世纪的荷兰风俗画――将室内室外的生活并置在画面之中,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代表了健康积极的生活态度。

而奥斯丁机智、谐谑的一面在电影中更是被展示得活灵活现。小说开头,父亲刚刚去世,长子约翰曾在父亲的病榻前答应关照继母和三个妹妹。紧接着,在约翰和妻子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是否馈赠金钱的讨论。在妻子步步劝说之下,赠送的金额从每人五百镑急遽下降到偶尔的十镑二十镑,最后约翰心安理得地相信,不需要任何馈赠,继母和妹妹就应该感谢自己的慷慨大方了。小说里这个段落纯粹用语言表现,讽刺意味十分强烈。

电影里基本沿用了小说的对话,开头部分在约翰伦敦的寓所展开。房间的内部装饰很有意思:墙上镶嵌着大穿衣镜,人物的身后摆放着落地式的镜框,桌上陈设着圆形的靶镜。镜子传达出的讽喻相当巧妙。约翰和他的妻子准备赶走孤儿寡母,接管父亲的遗产。他们对镜端正仪容,三面镜子也没能让他们照见自己的自私冷漠。

接下来的段落中,夫妻俩继续着这场厚颜无耻的讨论:继母究竟能活多少年?给年金与一次性付给金钱,哪个更合算?……在一家旅馆的门口,两人为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争论不休,头顶突然被一片灰尘笼罩。循着演员的目光,镜头上摇,观众看到一个女仆正在二楼的窗口拍打地毯。

这类场面真让人哑然失笑!往深了说这也算是充分发挥了银幕幻觉的优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势利小人,总是牙根发痒,恨不能上去扇他一巴掌。然而理智总是在告诉自己:扇巴掌是不行的,对方可以还手,搞不好还得负法律责任。于是只好强行压抑自己,对小人、恶人视若无睹甚至还要笑脸相迎。在电影里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用很多的镜子照出小人的真实嘴脸,还可以在他们算计别人的时候迎头拍上一脸灰土!有点小孩子心理,但是观众看得很高兴,也算是一种情感的释放吧。

镜子和女仆的细节还有另外一重意义。看美国大片,我们的情感经验是“带入”――从场面、故事、明星、音乐以及电影院的精良观影环境,统统要让我们忘了自己,在两个小时之内被电影彻底迷惑一把。而镜子和女仆则恰恰相反,它们的作用是“带出”,它们是人物和故事之外的元素,不失时机地提醒观众去对人物行为做出判断和思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理智与情感》比以前所有的奥斯丁改编电影都要好得多,因为它更像奥斯丁。今天我们谈到奥斯丁的时候,把她高高供在“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序列之中,窃以为她的小说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在于,它们满足了读者更有生气、更直接的一些愿望:和机敏犀利的女作者一起议论别人、嘲笑别人――难登大雅之堂的愿望,却着实令人兴奋。在电影里,镜子和女仆以及无数这样的小细节分担了女作家的职能――影片如此精确地传达出小说精髓,甚至复原了阅读时的乐趣,不禁让人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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