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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日本人的文物意识

2004-08-0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花重姬路城

东京上野的西乡隆盛塑像

一个曾经拥有并始终珍视自己辉煌历史的民族,值得称羡,惟其如此,也才有承前启后,血脉长流,薪火不息。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大概算得上这样一个颇具见识的民族,他们尊重与热爱自己的传统,对于先祖传留下来的文化遗产所抱持的那份执着,使人感动,也是堪为国人敬慕和反思的。

日本早已成为一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但有一点则显而易见,他们从来没有让经济现代化席卷而至的狂飙去肆意摧残一切传统的民族文化事象,而是牢牢恪守着这条传统的底线。

建筑是历史文化的积淀,不啻一个民族心声的流露。如何看待建筑,自然也可揭示人们对待文化、对待历史的态度。尊重历史,必会尊重历史上任何时期人们的创作,尊重不同时期留存下来的各种建筑及审美的情趣,不会因其不适合自己眼前的功利之需而不问青红皂白恣意毁弃。时至今日,日本各地的民居在外形上大都始终保持着自身民族传统的式样,只在内部装修上作了相当的改善。相比之下,我们日渐富裕起来的江浙农村不少民居的改建中,却在否弃传统,显露了一种刻意仿求欧美风格的畸形心态。从砖木结构的古代建筑,到近代开埠西风东渐后涌现的西洋式建筑,在日本各地都得到了十分精心的保护,令人感佩。然每当想起梁思成先生出以维护全人类文化遗产的博大胸怀,当年竟能在二战的连天烽火中以一纸图样改变了美军飞机轰炸的行动,保住了日本故都京都、奈良,却难以阻止拆毁自己古都城墙的不智之举,终不禁怅然。

日本人对待文物,大至建筑,小到文献、日常器具,无不呵护备至。文物再老旧,却绝不破烂肮脏,有时竟能保持簇新的本来面目。一次,我们在广岛大学看到校档案馆的管理人员正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在布置展柜,据说是为了定期向学校师生展示馆藏的珍品。那天拿出展览的是一幅江户时代诸侯呈送幕府的地方物产示意图长卷,黄色的毛边纸上写有工整的汉字,还绘着彩色的动植物图像。其色泽艳丽,不见污渍折痕,观之,有如昨日刚出版的荣宝斋水印新品,而绝想不到竟是二三百年前之物!

在日本人看来,许多曾为人们使用过、带有某种时代特征的物品,哪怕再普通而不起眼,都是具有文化意义的,值得保存收藏,进行研究。文物的涵盖面因而明显扩大了,足可化腐朽为神奇。我在广岛的宫岛码头候船时,注意到附近绿地里陈列着一只退役的旧螺旋桨翼轮,周边围以不锈钢护栏,旁立一块铭牌,详细标注其尺寸功能,说明这只螺旋桨于1984―2003年间曾被安装在开往宫岛的游船上使用,近因轮船新建扩容,马力加大,旧螺旋桨不敷应用而退役,云云。但这只旧螺旋桨拆下之后,并没有像一般废品那样被简单弃置库房或卖作废铁,而仍惜之如故,尽量挖掘、利用其潜在价值,转而作为文物向公众展示。似乎是不愿轻易离舍这位替人们服役多年的老朋友,而且也给后人留下一点实实在在的遗物,好让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以后的人们见识一下20、21世纪之交作为游船推进器的螺旋桨翼轮是个什么模样。这是一种多么情意绵绵而又目光深邃的考量呵,亏他们想得到。

这个民族对待文物的心态是颇堪玩味的,你可以将其想像作一个男孩,但他们似乎不属于那种大而化之、丢三落四的孩子,而像是一位热衷搜罗、执着细心的主儿,永远里三层外三层地秘藏起所有能够弄到的玩意。过去常流行一句话,形容东西老旧,称“该进博物馆了”。然而,当我们的书籍文牍、器具杂物乃至房屋建筑,一旦被自己或旁的什么人判定无用时,往往立即弃之如敝屣,毁之犹嫌不速,哪会考虑是否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进不进博物馆的事。而日本人在得到一件新东西时,恐怕已在梦里盘算着日后如何将它送进博物馆了。

日本人在细心维护物化的文化形态的同时,同样极为重视本民族的无形文化遗产,且不论其茶道、花道、书道、吟道、弓道、剑道、柔道、相扑、能乐、歌舞伎,迄今皆仍完整存留,即便民间的传统节庆也多不胜数,不少还都是从传统的农业民族祭神活动衍化而来的。笔者参观东京浅草寺那日,恰巧遇上一个春季祭神庆典,只见不同年龄的男子,身着民族服装,举着旌幡,走在祭神游行队伍的前列,伴随阵阵鼓乐笙笛,全身披挂扮作白鹭的少女翩翩起舞,后面还跟随着一大群身穿古装的幼儿,似懂非懂地由大人领着在庙殿前鞠躬,可爱至极……

从中,你能体验到的还能是什么呢?当此扑面而来的传统文化之风,感动之余,还让你不得不叹服,他们竟能将现代科技、生活、理念与传统文化进行如此完满的嫁接,这里的“从娃娃抓起”,其实正是让孩子们自幼明白尊重和恪奉民族的根本。此情此景,同我们多年前曾经熟识但却久违了的“宣扬封建迷信”一类的“大批判”呓语,同那种数典忘祖的文化大毁灭狂潮,同眼下不少新新人类热衷于舶来的圣诞节、情人节、哈这哈那,适成鲜明的对比!

对文物和文化的虔敬之心,还可从日本人对其历史上重要人物和事件的厘清,对相关遗迹、遗物的刻意搜寻和维护上看出,哪怕这些人和事有时看来甚至不乏瑕疵。下关的关门海峡,曾是1185年源平争霸的坛之浦海战所在地,在这场杀得天昏地暗的内战中,日本安德天皇被挟投海身亡。在严奉天皇制的日本人心目中,也算得国之哀史了。但他们却没有躲避历史的这一页,毕竟此战源氏取胜为一转折点,为不久后镰仓幕府的创建奠立了基础。如今,下关的一座面朝海峡的公园里便有一幅长达44米的巨型壁画,以陶绘再现这场大战的场景。被誉为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后因参与1877年的武士反叛而败死。依照通常的道德标准,敢于挑战天皇,自属大逆不道,晚节不保。可是他却颇为幸运,没有就此一蹶不振、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而是在12年后的政府大赦中恢复了名誉。从东京上野公园至今耸立的西乡隆盛青铜塑像背后所释出的,不但是国民对这位传奇式人物的怀念之情,恐怕还有对于历史和人的淳厚的宽容。其态度不是比有些人要辩证得多,历史主义得多吗?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绝无瑕疵者,要么本无其人,要么也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冒伪劣”。

对文物保护的重视,当然更同立法相关联。早在20世纪上半叶,日本国家曾先后通过三部文物保护法:《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护法》、《国宝保存法》、《关于重要美术品等保存法》。1950年,又在原有基础上通过了综合性的《文化财保护法》。有法可依自比无法无天强,至少有了个说法,行事的法律依据。但这不够,还要看各级官员能否严格执法,老百姓是否知法、守法。

在日本,重要文物一般用汉字“文化财”三字来表示。凡重要文物或遗址,不仅立牌标示,拨付保护资金,更可贵的是,这种高度的文化意识已经深入人心。从官员到一般公众,无不表现出发自内心的高度重视和认同,处处小心,时时留意,敝帚自珍,惜护有加,而绝对看不到任何污损、破坏甚至轻慢文物的现象。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同民众受教育水平较高相关的,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扎扎实实地在国民中推广、普及教育,人人识字断文,素质自然也就普遍高了。在日本人的眼里,文物已无异于一种带有文化内涵的财富、财产、财宝,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东西。我想,此中透现出来的究竟是文字之别呢,还是文化观念上的根本差距?

文物,俨然一种对已逝历史的记忆,连接过去的桥梁。保护文物,也就是维护这种记忆,延续这种连接,它既是对先祖的尊崇和承诺,也是一种对后代进行传承、教化的责任,不可等闲视之。而摧毁文物之举(无论有意而为抑或近年来常见的那种出于好心的开发式破坏),则无异于在干删除民族记忆、拆毁桥梁、切断文脉的勾当,形同犯罪!

坊间曾流传一种说法,谓国人轻视文物盖缘于历史过于悠久,家当太多,故不当回事,以此反证某某国家爱护文物,是因其立国时短。显然,这是典型的阿Q式遁词。回首东望,日本的历史不可谓不长吧,起码已逾两千年的文明史,日本在欧美人心目中向为古国,但其人民已然形成一种良性的文化心态,应说是民族自豪感的流露,长期训练与教化的结果。我们的问题至于此,恐怕终究还须归因于体制性障碍、教育的缺失、官员的无知和国民综合素质的低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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