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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有悔

2004-09-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唐达成老人走了好几个年头了,我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他,因为一件有悔往事。

记得是1991年的盛夏,那时我恰好20岁,我从我所在的县城第一次来到北京,第一次深入大地清凉的内心乘坐地铁,在安定门外东河沿的一幢高层公寓,朋友引我第一次拜访了唐老。这位曾经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当时给

我的印象是热情随和,没有架子,似乎不会冷眼对人,脸上漾开了微笑,那是一种100%纯棉的表情,温暖、朴素、柔和,也是从心底擎出的一朵本真的莲花。这之前我对他了解甚少,那天大多数时间也基本是他在说,我们在听。都说了些什么,今天记不全了,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不自觉地就说到了自己“文革”中下放农场劳动的右派经历,也提到了有类似遭遇的王蒙与张贤亮,说起这些,他神情严肃,情绪激动,丝毫不知道掩饰,大意是好端端的韶光年华都浪费在了脱坯烧砖上,痛惜不甘与愤懑不平掠过他刻着风霜的脸,我猜想他此刻胸中一定电闪雷鸣,撕开了惨痛记忆的帷幕,渗出了血,濡湿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看来那经历对他的伤害实在是太深了!他还说到了几年前自己率作家代表团去国外访问,别国作家,甚至港台作家们都能够流利地用英语交流对话,只有我们的作家,离了翻译只能瞪着对方的嘴巴,揣摩对方的表情,摸不着头脑,成了哑巴,由此感慨要提高作家的综合素质,打开眼界,走学者化之路。

这期间,我要出版一本集子,试着请他给题个书名。他很快写好寄来了,好家伙!一口气写了三张,有横的,还有竖的,不同的字体,都是一?长的宣纸片,细心裁过的,看不到毛边儿,透着温暖味儿。

一年后,还在老地方,我们又拜访了他,这回是春寒料峭的初春。他穿着一件火红的羊毛衫,白衬衣,蓝裤子,色彩搭配和谐鲜明,看上去就像京城这个季节的阳光。他仍然笑呵呵的,从我们进门,一直到我们告别。那天他情绪很好,充满疼爱和自豪地说到了自己搞电影的儿子,说话间隙他指着窗台间一只色彩斑斓绚丽的花瓶对我们说,瞧这是韩美林烧制了送我的。他卸职后仍然社会活动不断,舞文弄墨之余,将更多时间用到了挥毫莳弄丹青上。他那双拿惯笔、烧过砖的手承继了家风渊源,寄情山水、描摹花草同样挥洒自如,笔下一帧帧小品清新脱俗,隽永高洁,扑面浓郁的文人气息。

我们向他求字,他满口应承。回来不久,我便收到了他用毛笔写的信,还有几幅字。给同去的司机写的是刘向的“书犹药也”,大概是劝他要多读些书;我那幅则写的是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中的一段话:“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在博观。”他是想以此来激励我通过勤奋创作来提高自己,超越自己吧。他的细心、体贴与鼓舞人可见一斑,也叫我感动。

但有一次,他却发了脾气,也让我了解了他的另一面,还差点推翻了对他以前的印象。那是与我邻近的一座城市的一位朋友要出散文集,电话中与我商量请谁写序合适,我说请唐老吧,他德高望重,又是评论名家,一定可以写出东西来。我给了朋友地址,让他将打印的书稿直接寄给唐老。估摸着唐老已经收到了,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想向他说明请他写序的事。谁料唐老接了电话,不等我说话,就批评起来了我,说我不尊重他,他又不是不愿意写,为什么不经他同意就将他的名字打在了书稿上。原来朋友或许太激动了,也或许太粗心了,竟先斩后奏地在目录上打上了唐老作序的字样。唐老在电话那端毫不客气地批评着我,这端我尴尬地攥着听筒,脸上火辣辣的,一定窘成了块红布,支吾着搭不上话。旁边还有人等着用电话,见此情景,理解地连说“慢慢打,慢慢打”。这事来得突然,尽管我事前并不知道,但人和书稿都是我介绍的,我当然有责任了。批评了一通,他的口气缓和下来了,说:“书稿先放我这儿,我看看再说吧。”有了这话,像得到了大赦,我逃也似地放下了电话。

事后我也没再催问这事,倒是很吃惊那天的唐老怎么和我印象里微笑着的、温文尔雅的唐老有着如此大的距离,不解他为什么或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吗?不就是一个名字嘛,写了就印上,不愿意写就划掉算了。况且事前我也是被蒙在了鼓里,也是在替人受过、代人挨板子。我一边嗔怪着他有些小题大做,一边在心里揣度着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不顺心事,心情不好,正巧我打电话过去,就逮住我猛烈地批评了一通,如此想我的心平静了,还想着如果他批评了我心情就好了,又回到了那个永远微笑着的、温文尔雅的唐老,我甘心情愿地任他批评,毕竟这是一个热情真诚、可亲可敬的老头儿呀!

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自己也被人曲解甚至误解过,也不被人尊重甚至藐视过,我逐渐地理解了唐老,和他们那一代人。我承认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代沟”,而且很深,但这“沟”不仅是时间上的,以几代人为壑,更是生命、记忆和经历上的,以时代、国家和民族的往事、伤口与疼痛为壑。唐老他们那一代人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扔给了如深井般漆黑的“文革”十年,连一波激动和兴奋的涟漪都没荡起,要知道那是一口灭绝人性和个性的枯井呀!他们备加煎熬地尝透了知识、尊严、理解扫地,被一阵风像纸屑和灰尘刮上了天又被抛在了地下,灵魂找不到家园地到处漂泊流浪的滋味,内心晃动着巨大空旷而苍凉失落的影子,这使他们从重返自由那天起,在此后平和宁静的日子里,明白了失去的是多么珍贵和值得珍惜,重新得到的是多么幸福与幸运啊!他们潜意识或有意识地格外并加倍渴望与需要来自社会、来自人的尊重和理解,这是他们曾经失去的,如今又失而复得了,他们在与社会与人的交道中,在一切生活的情节与细节中,谦恭而有原则,热忱而不失倔强,始终像一棵老松树咬定了岩石,坚守住了自己的人生底线与做人准则,那就是要尊重和理解人,也要被人尊重和理解,就像珍惜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空气和水一样。

如此想,我竟理解了唐老,受人尊重是他的权利,只是我无意间伤害了他的感情,也就觉得有愧有悔于他了。

唐老走时,我没赶去送他,现在写了这篇文章,还了一份心灵之债,仿佛他就缓缓涉过记忆站在了我近前,满面微笑地看着我。

唐老的笔名叫唐挚,我想他是以此来表明心迹,诚诚恳恳地做人作文,不掺杂一点虚假,这是他们湖南伢子的脾气,就像燃烧起红艳艳的火焰撩人肺腑的辣子。

唐老,您在遥迢河汉的那一岸,收到我顺流放漂过去的这有悔往事了吗?

唐达成在寓所中(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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