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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星空不在

2004-11-0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上个月,同晓原兄做节目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星空已经不再是所有人共有的日常经验了。那是一个对话节目,我们谈的是七月流火。火即大火,一颗恒星的名字,中名心宿二,洋名天蝎座α。我问晓原兄:“你是否能在天上找到大火?”

晓原江兄,中国第一个天文学史博士,他的代表作便是我曾大力吹捧,慕之为如

侦探小说一般好读的《天学真原》。问他这个问题,就相当于问一位生物学家是否认识稻子和麦子。晓原兄作了大致如下的回答:“我不能一眼就在天上把它指认出来,当然如果对照星图那是肯定可以做到的。事实上,对于我的研究而言,我并不一定要在天上把它找出来,如果我想知道每颗星在天上的位置,实际的观天有很多限制,比如阴天啊,烟尘啊,辉光啊,也不一定总能看到,其实我们可以打开一个软件,这样的软件很多啊,我们可以在计算机屏幕上,清楚地看到此刻任何一个天区的恒星和行星,即使是白天。”

的确,对于晓原兄的研究而言,是否见到头顶的星空已不重要,一个虚拟的星空便已足够。何况,这个虚拟的星空更清晰,更没有误差,甚至更――真实!

我谈到了年少时在农村生活的经验。我最早认识的几颗星星都是在农村学的,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最普通的农民,没上过学,我的二舅大概也只有小学毕业。认识一些星星,是每个农民最普通的日常知识的一部分,并不需要专门去学。我曾在四川木里做田野调查,连公路都不通的地方也有纳西农民说得出纳西二十八星宿的名字。此所谓“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吧!“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简直是对极了,“三星”正是我的姥姥指着星空告诉过我的。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我曾夜夜沐浴的星空,以及星空之下的往事。有一年春节,我在农村过年,我们在黑白分明的雪夜里放鞭炮,风寒天冷,星光灿烂!还有一次雪后,是上大学的时候,不小心早起,见到银白的操场上面漆黑的夜空,漆黑的夜空里镶嵌着耀眼的星光,眼看着东方逐渐泛白、泛红,群星隐退,直到红日从理化楼的后面露出来,依然有一枚星星顽强地闪烁着。这样的事情可以顺手写出不知多少,而当时却完全不能想到,如今,星空竟然已经是值得回忆的特殊事件了!

在节目中,用晓原兄的话说,我们谈到了星空“之用”。比如北斗星可作判断方向之用,斗柄的指向可作判断季节之用。这些之用,农民多少也是知道的,不过在我的记忆里,却搜索不出实际应用的案例。我忽然意识到,对于农民来说,也许星空的意义首先并不在于用。

当我们顶着繁星赶路的时候,我们也会抬头看天,我们会说:“看,北斗星!”但是,我们看星的目的并不是要判断方向,因为我们并没有迷路。大路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前,一个是后,是不需要判断的。我们之所以仰望星空,只是因为它在那儿。我们寻找北斗星,是因为我们认识它。就像我们经过一个村庄,路过一户户人家,对于叫得出名字的,也会不由自主地说,这是谁谁家,多看几眼。人类和星空之间也曾是这样的关系吧!这是一种遥远而亲切的关系,这是一种稳定而神秘的关系。

星空漫漫,夜夜如期。它遥远,可望而不可及;它稳定,从不失约,即使阴雨,即使雾霾,我们也坚信它在那儿――这个信念牢不可摧,量子力学也不能改变;它沉着、坚定,无论大地丰饶贫瘠,无论人间干戈平和,它都踏着自己的步伐运行。即使人间最有权势的帝王,也不能干扰它、阻止它、命令它。它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降临让我们感到有冥冥中的天意存在,它是超越性的,非凡俗的,是人与天的中介。曾几何时,星空是人类最平凡最频繁的视觉经验,就如粮垛,就如炊烟。这种视觉经验铭刻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让我们时刻处在星空的照耀之下。在星空的照耀下,我们内心的道德律灿灿生辉,放射着人性和神性的光芒。

伟大的人性必是神性;神性就是伟大的人性。

当星空成为遥远的回忆,当星空不再是人们的夜常经验,而是周末郊游的特殊事件,我想,这是一个象征。

生活在城市之中,所听所见所嗅所触都是人造人控的世界,顺从人愿的世界。楼群、花草、马路、地铁、路灯、隔离带、绿化木、过街桥、广告牌、洒水车、自动扶梯、健身中心、背景音乐、开路的警车、小区的健身器材……无一不是为了人的需要而设计。整个世界就如单元楼里的声控灯,拍一下巴掌,就有灯光应声而亮。如果不亮,那是因为出了故障――而故障是可以排除的。当我们失去了星空,我们便失去了对自然的神秘最直接最平常的视觉经验。即使一场大雪或者一场大雨让这个世界瘫痪了一段时间,人们议论的、关注的也不是冥冥中的自然,而是人造世界的故障。

然而,故障真的是必然可以排除的吗?

我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你反对现代化,自己却使用电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只能反问:我有选择吗?比如我对现在的应试教育的感觉可以用痛恨来描述,但是,我仍然要把女儿送到这样的学校读书,我本人仍然要在这样的学校教书。我有选择吗?现代化不是我们的个体选择,而是我们的生存背景。作为个人,我们能够选择的是有限的。就如徐星在重新出名的小说里说的:《剩下的全归你》,可是剩下的实在不多。

在我看来,现代化从两个方面改变了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和我们的生存本身。在形而上的层面,现代化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理想,从对精神性目标的追求变成了对物质性目标的追逐;在形而下的层面,现代化改变了物质和能量转化的方式,把准闭环变成了开链条。前者使我们攫取越来越多的物质,从而使链条两端的问题――资源危机和垃圾危机――更加严重。

我们正处在一个浮华的年代,一个急功近利的年代,一个不择手段的年代,一个顾头不顾尾的年代。连从前最质朴的,作为一个民族道德草根的农民阶层,现在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卖的菜不吃,吃的菜不卖。祖先残留不多的自然遗产和文化遗产,一律成了发展之车的烧柴。在发展的名义下,定海古城、北京胡同、济南高都司巷、乐山大佛、都江堰、楚河汉界、神农架……一处处铭刻着历史文化印迹、保留着原始自然神秘的地方,要么烟消云散,要么所剩无几、要么头悬利剑。现在又轮到虎跳峡了。虎跳峡竟然要建电站!

现代化的全球化和全球化的现代化如一辆隆隆的战车,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作为个人,我们没有多少选择的能力,但是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个国家,我们能够选择吗?我们努力选择了吗?

又下雨了。在校园里走了一圈,见到金黄的叶子,感到湿湿的寒气,即使在人造的世界里,只须稍稍停下来,不需要唱歌,也会感受到自然本身。然而,我却不能久留。想到尚未完成的工作,想到一部部书稿的合同,只能尽快回到电脑前面。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趣的人,一个乏味的人。读书和写作不再是乐趣,而是不得不为的苦役。按照李零先生的比喻,我现在正是大学养鸡场里一只勤劳的母鸡。回想起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随手读几本闲书,信手写几篇闲文了。一切都在规划之中,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当我们把星空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星空也便成了声控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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