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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建立音乐的宫殿

2004-12-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我乐意为马慧元的书写一点话。

我最先读到的是《北方人的巴赫》,在杂志上。一个上门服务的修理工,罗伯特,拿过地质学位,当过白领,为自由当了自己的老板。马慧元写道:他粗声大嗓说:“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他说巴赫的音乐能维持他精神上的健康平静,只要是巴赫,什么曲子都可以。

我查到原

始邮件了,那是2001年6月25日。“梅雨天的早上醒来,百无聊赖地走到沙发前又躺下了,撕开新到的一本杂志包装。翻过种种音乐的技术和历史,看到一篇文章。我起来把它一字字输入电脑,校对了一遍。我把它推荐给你。”文章群发给朋友后,一个叫孙甘露的人回信说:“马慧元写得真好,比北京办的三高音乐会好上一百倍,罗伯特更好,像个好男人,一个普通的好男人,一个在街上走着就让人感动的人。”另一个叫严锋的人中转了一下,让我认识了马慧元,和她有时通个邮件说几句闲话。这样的朋友不累。中间沉寂了一会,有天忽然发现她挂在网上了,用一个“管风琴”的名。

无论是马慧元还是管风琴,要说认识,就跟我们认识巴赫、莫扎特一样,最多只看到过图片。人与人,没有一起做的事情,彼此看看图片也就行了。她陆续发我妙文,还给我一个网址让我当一回阿里巴巴,宝物都藏在山洞里。马慧元的文章不必硬读,哪天心情不错,既不想生事也不想躲事,可去洞中取一篇出来读读。她说:“其实巴赫的音乐也不过是些音乐而已,一些真挚、柔和而纯净的音乐,它们不是神启,而是来自工匠之巧手的艺术品,非但不容易让人冲动和狂热,而且要求人先以忍耐之心对待那些繁杂的复调。可它们为什么突然长得这么高,长成了天空和世界,成为我的心情和眼睛呢?”她的巴赫能够走入日常,可以在图书馆里听,也可开着车、做着家务听,还把中国古诗的意象嫁接过来,毫不突兀。当然,对她自己,更好的是弹着管风琴走向巴赫。那乐器我也是在图片上才见过,手指上没有触键的质感,但琴声从磁带唱片中听过一些,那是要深透一口气的声音。巴赫与管风琴,康塔塔,卡农,赋格,弥撒,那么遥远神秘的东西,因为有马慧元,跟我也多了联系。

说起来,在同龄人中,我听西方的古典音乐不算太晚。三十年前在中国正是文革时代,一切都红得苍白,从来的“禁止”都最能激发欲望。感谢老天,我在伙伴那里听了许多大师的作品,一听再听,最打动我的是贝多芬。他的抗争,他的滞重,他的平民,他的石破天惊。打动我的还有门德尔松e小调的青春的缠绵,老柴略带阴郁的绚丽,以及德彪西的空幻。不喜欢帕格尼尼的手舞足蹈,也不喜欢约翰・施特劳斯,虽然一听之下为他的弹性与流畅而欣喜,但维也纳的圆舞曲跟东亚的大革命放在一起实在太奇怪了。被我冷落的是萧邦和莫扎特,我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但没有安宁的心听不出他们的好,他们也最经不起像贼一样听。当时,我抵制巴赫。一个专业拉琴的朋友对牛弹琴地一再开导我,告诉巴哈是最好的,听到后来只有巴哈了(他从不说“巴赫”,那个“巴”的发音是阳平而不是阴平。他把帕格尼尼一直读作巴格尼尼)。我正是开始有主见的年龄,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我不是没听过巴哈,还知道复调一词呢。那时候,人造之神悬在八亿颗头上,我对神圣、崇高、伟大一类说教怀有敌意。在我的教养中,也没有宗教感情宗教观念那一课,不认原罪,不知谦卑为何物。那时节看画,我宁可看列宾的伏尔加船夫而不看那些圣母圣子。读诗,爱读惠特曼而看小雪莱、拜仑。读小说,把四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自己的《圣经》,而读不完两本《安娜・卡列妮娜》。那时连对莎士比亚要不要爱也没拿定主意。我觉得,巴赫跟神是一伙的,看看周围的这一切吧,神不是瞎眼就是死了,我不信神也不信神的歌者。我宁可相信人的,像贝多芬那样的咆哮的聋子。

那些都是往事,我说说就远了。三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人爱看什么东西,爱听什么东西真是没个准。虽然在我最最心烦时候只能听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跟平常的挑选无关了。在大师们可以出来晒中国太阳之后,我先接受了莫扎特,看见他澄明的天空,再看见巴赫的森林。我也不再诽谤神了。那些苦痛,是人应该受的,与神无关。相反,那些欣喜,是神所赐。我说的神是自己心里的神,没有偶像,是“上天”的意思。

巴赫与其他人一样,只能生活在具体的时空之中,生老病死。他生育许多孩子。他的天才并非苦修而来,不用苦思冥索,他就自然而然地写下了读读目录就很累人的作品。他用一辈子建立音乐的宫殿,如不知名的大师耗用一辈子凿出卢舍那佛。他们就这样简单地安排了一生,劳作的一生。他们的神性是在日常生活中长出来的,比一切需要信徒节欲的神都清爽。于是,我们也可从日常的生活中走近他们,沾取一点恩泽。

自有音乐以来,无数人企图用文字来描述它。音乐不是文字能写出来的,就像光是画不出来的一样,只能画被光照耀的万物。我们也只能写听音乐的环境和心情,就像弹钢琴,敲的是键,发声的是弦。马慧元敲着不同的东西都能让弦发出乐音。她知道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事情跟巴赫有缘,跟音乐有缘。她本能一样地知道心在哪里振荡。

我的文章就写到这里吧,越说越玄离题也越远,而音乐,而马慧元,依旧不能被我写出。我说她的文字是湿润的,温厚的,疏影暗香的,还是真实的。这些词语就像画光一样无效。我换一个好点的说法:她是我心里闻乐起舞的那个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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