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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宗济:百年风雨近却“无”

2009-08-2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 王国平 我有话说

百岁吴宗济有讲也讲不完的故事,人生智慧、甜酸苦辣,尽在其中。

本报记者郭红松摄

吴宗济。无踪迹。

老顽童吴宗济

得知自己的名字在电脑上用拼音输入法打出来是“无踪迹”时,不禁连呼“这好玩,这好玩”。

是机缘的巧合,还是冥然的呼应?

他是我国实验语音学的奠基人,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国际语音科学会议常设理事会荣誉理事,国家863智能计算机成果转化基地中央研究院顾问,生于1909年,岁月已然在他瘦弱的身躯上镌刻了一个世纪的印痕。

不过,这些印痕似乎“功力”有限。

这位老爷子,思路清晰,回忆过往点滴,娓娓道来,不打磕巴,一聊就是四个多小时,不怕麻烦、不喊累,谈到“同等学力”时,还要解释这个“力”是“力量”的“力”,不是“经历”的“历”,末了不忘搭上一句“对不住,耽误您时间了”。

言语幽默,一肚子好玩的事,不时冒出几句俏皮话,让人忘怀地笑。

身体有点毛病,但不遵医嘱,我行我素,几乎每餐都要吃肉,酒也要喝上一杯,并且总结出“啤酒不算酒”的理论。

好上网,看新闻,查资料,动不动还玩一把网上购物。

出门时,一般乘坐出租,有时来了“脾气”,改乘公交车,让人好生没脾气……

“我现在是自己哄自己玩。”他边总结自己的人生态度,边拿着个笔记本向来访者索要联系方式,“留个号码,以后联系方便一些。”

所谓的“烦恼”都是旁人给的,但是他深谙“以柔克刚”。

人活百岁,不免让某些好事者“垂涎欲滴”,纷纷凑过来问什么“养身之道”。吴宗济答曰:老兄,可否把“身”字换成“心”字啊?也就是“养心之道”――用平常心看待一切事物。

还有人急切地想获得“养生之道”。吴宗济笑语:兄台,能否把“养”字换成“适”字啊?也就是“适生之道”――能适应一切生活。

“……处世平常心,得失莫计较。养心能适生,百岁浑忘老。”这是他99岁时写就的“顺口溜”,传达着他历经岁月磨砺升腾而起的人生感悟。

“无”,是吴宗济内心的律动。不过,淡然、清净之外,蕴含着激情、潜伏着力量。

生之涯:忧尽甘来作阿翁

“在许多事上我都不认真,是游戏,无欲无求,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吴宗济心境的“无”,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有”。

回望他的人生路,堪称一部传奇。

要了解他的家世,可以找电视剧《慈禧西行》来观摩,剧中有他父亲吴永的戏份,这个角色由知名演员张国立担纲。

吴永虽然家境寒微,但他精通音律、擅长古文、酷好金石,深得曾国藩公子曾纪泽的赏识,索性让自己的千金以身相许。由于和豪门亲近,1896年,他担任京郊怀来县七品县令,主政一隅。

为官四年之际,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仓皇出逃,途中休息的首站就在怀来。一身清贫的吴永虽然性命难保,但全力接驾,呈上点小米粥、玉米面窝窝头和几个鸡蛋。慈禧大发感慨:大清江山都岌岌可危了,还有这样的官员,忠臣啊!

“父亲后来告诉我,慈禧要他跟着一起走,并且渐渐地把他当干儿子看待”,回忆起父辈的过往,吴宗济也觉得跌宕起伏。

再度回京时,慈禧将吴永官职升至四品,连升三级。李莲英等宫廷幕僚嫉恨心泛起。为了历练也为了保护吴永,慈禧将他“下放”至广东。

在此期间,吴夫人不幸辞世。这消息被黄浦江畔巨商盛宣怀听出了玄机。他获知吴永是慈禧身边的红人,于是,将16岁的堂妹从上海送到广东吴永的府上。当三十多岁的吴永看到貌美如花的姑娘时,不禁心动,旋即成婚。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就是吴宗济。

他刚降临人间,就遇到了坎:患上了严重哮喘。有医生说,这孩子,长不了。

有位中医出了个主意,吹吹海风或许可行,这样肺部可以吸收带盐分的水。此时,吴永已被调任山东。所以,每天清早,卫队领着吴宗济到烟台后海沿吹风。这样坚持了一阵,总算有了些好转,尽管时有复发,但保住了性命。

童年的吴宗济,享受着百般呵护,“我小时候是前清遗少,是公子少爷,没受过多少苦”。

但好景不长,11岁时,他经历了丧母之痛。随着时局的剧变和人生阶段的变化,吴宗济的生活轨迹不断趋于“丰富”――

由于生性淘气,父亲一气之下把他送进了军校,每天要出操五个多小时,“完全德式军事管理”,“管教得极严,几乎到了野蛮的程度”。

1928年,他考入清华大学,就读于市政工程系。但刚读了一年,这个系关门了,他只好改修化学。又是一个年头,肺病严重发作,他不得不休学两年。

休学期间,他到了上海。养病时,在联华电影公司谋得了摄影师的差事,也结识了金焰、阮玲玉等名流,他至今还留有妻子和阮玲玉的合影。

1932年,他重新回到了清华大学。对化学没有了兴趣,又转到了中国文学系。1933年,他选修了语音学家罗常培的《中国音韵沿革》课程,以为这对自己写诗有些益处,哪知这成了他毕生学术追求的起点。

1935年暑期,留校从事校刊编辑出版业务的吴宗济从报上获悉,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语言组的李方桂要招收一名助理研究员,在南京、北平、上海、武汉设立四个考场。吴宗济知道自己的语音知识尚欠缺,被选中的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想一试。

巧的是,除考基本语音知识外,主考官还用钢琴弹出几组四部和弦,让考生写出分谱,这让很多高材生傻眼了。而吴宗济在上学时爱玩,参加过管弦乐队,懂点和声,这道题就顺当地拿下了。后来才得知,当时李方桂要去广西调查壮语,拟招收的助理不仅要熟悉记音,还要懂得记歌谱。“我考上史语所纯属侥幸,也可说是有点传奇性的”,谈及这段往事,老人难抑内心的幸运。

是年仲秋,吴宗济抵达南京报到,史语所语言组主任赵元任就让他立即前往南宁,与李方桂会合。那时桂系与蒋介石处于对抗状态,由南京到广西,陆路不通。吴宗济只身一人,从上海乘海轮到香港。再到广州,转乘火车至三水,自三水再坐机动船至广西梧州,最后雇汽车到达南宁。

一路走了半个多月,经过了许多禁区,沿途路费就换用了“中央票”、“港纸”、“东毫”、“桂币”四种钱币。而且,他随身带的录音器材,是当年美国专业灌制唱片的全套设备,包括主机、转盘、两组重型蓄电瓶和一箱铝片等部件,重达上百斤。

在南宁只休整了两天,他就和李方桂前往广西武鸣县,进行壮语调查。第二年春,他随同赵元任到湖北调查方言。这两年时间里,吴宗济沉浸在浓厚的学术氛围中,乐此不疲。

但“七七”事变击碎了这一切。史语所要撤退到昆明,吴宗济一心追随赵元任,毅然前往。他带着一家从行将沦陷的南京逃出,“家藏古籍及文物全都弃失,只有随身衣物,辗转于湘滇公路,几同乞丐;在重庆、桂林大轰炸中幸免;湘黔路上被强盗把仅有的路费抢光,还翻了车……”

1938年,赵元任前往美国讲学,史语所为避免轰炸四处搬迁。过了两年,由于家累,吴宗济辞职到了重庆,改行转徙各地,“在学问上当了十五年的‘逃兵’”。

不干学问了,吴宗济的生活依然充满了惊奇:在上海开过仪器公司,当过电台经理,还做过国民党的高级职员……甚至被当成过间谍。

他的摄影技术不赖,当时大连港港长就请他去拍照。但由于这里是军港,正副港长之间的权力斗争剑拔弩张,副港长就大肆渲染,联名写信给毛主席,说港长是个大内奸,请了上海的国际间谍吴某人来拍军港,泄露国家的军事机密。

“这还了得!要杀头的。幸好我把胶卷都交给了港口的保卫科长。最后,经过周总理的亲自过问,这事才算了结。”吴宗济说,他当时根本没想到能如此轻易地躲过这一劫。

1956年,在罗常培的召唤下,他来到中科院语言所,重新开始了学术道路,并参加了推广普通话的工作。特别是,他与人合著的《普通话发音图谱》,给出了普通话全部辅音、元音发音器官的X光照相、腭位照相和口形照相的综合图,是国内首部系统描述普通话语音发音生理的专著。

沉浸学术世界正酣之际,“文革”降临,出身又不好,经历太复杂,他被推向了运动的风口浪尖。

改革开放让他迎来了学术的又一春。北京大学教授林焘回忆说,为了推广和普及实验语音学知识,1979年,70岁的吴宗济每周骑车,往返几十里路,到北大为语音学研究生班讲授实验语音学教程,“吴先生是中国语音学现代化几十年来惟一一位自始至终的参与者,也是最权威的见证人”。

林焘说,汉语语调和连续变调规则一向是研究汉语语音的两道难关,吴宗济“站在最前线”,用现代语音学的方法把连续变调规则和语调分析相结合,提出一系列新见解,“这些新见解对言语工程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应用价值”。另外,语音协同发音和合成语音的自然度也是和言语工程密切相关的问题,吴宗济也拿出了有价值的设计方案。同时,他又着手探索如何将传统音韵学和现代语音学相结合,“攻克旧难关,开辟新园地,是吴先生研究工作的突出特色”。

从行将夭折的婴儿到百岁老翁,从公子少爷到“臭老九”,从公司职员到学术大家……吴宗济领略了世事的甜与苦,跨越了人间的冷与暖,而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过眼云烟,“我把生活看得很淡。这一辈子,我干我喜欢干的事,在许多事上我都不认真,是游戏,无欲无求,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唐代宗对郭子仪说:“不痴不聋,不作阿翁。”意思是,如果不故作痴呆,不装聋作哑,就当不了阿婆阿公。吴宗济咏叹道:“生年满百未痴聋,忧尽甘来作阿翁。”他以这样的诗句,作百岁抒怀。

师之教: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对赵元任“无类无方”的教育方式充满敬意

如果不是一众恩师的点拨与提携,吴宗济恐怕难以企及如今的学术高度与人生宽度。

他在清华大学就读时,“名师如林”,所获如点滴雨露,滋润在心。

系主任朱自清以白话散文享誉于世,但所开的课程竟是《古诗习作》。而且他讲述的都是汉魏的《古诗十九首》以及齐梁《乐府》的《子夜》《吴歌》等篇,不涉及唐宋近体。吴宗济说,朱先生的温文尔雅令他印象深刻。

吴宓讲授《西洋文学史》,作业是每周读本西洋名著,再用英文写篇内容述评。吴宗济自惭英文水准欠佳,就斗胆用中文来写,并且用的是当时流行的文言小说体。哪知吴宓对此颇为赞赏,不但不批评,还给了高分。

后来,吴宓要出诗集,出版方要求附上作者的起居图片。他得知吴宗济爱好摄影,就邀请他为自己拍照。诗集出版了,还赠送给吴宗济一册,并且在书中提及了这个“照相的”。这让吴宗济受宠若惊:“写真末技充诗典,附骥犹沾锦集香。”

由于酷爱摄影,吴宗济还跟刘半农成了忘年交,因为刘半农是位有名的摄影“玩家”。

吴宗济从事语音学研究,得到了冯友兰的支持。他在准备参加史语所助理研究员招聘时有过踌躇,因为清华大学良好的氛围让他依依不舍,他就向时任哲学系主任兼出版委员会主席的冯友兰请教。“冯先生对我说,学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儿应当志在四方,走出校门去闯闯天下也好。他这几句话让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研究语音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吴宗济两三年内就进入了罗常培、王力、李方桂、赵元任这四位语音学大师的门墙,“实属三生有幸”。他们给予的师道影响,他总结说,得罗之“博”、王之“大”、李之“精”、赵之“深”。

由于选修了罗常培的课程,吴宗济才真正开始接触语音学。他至今记得,在一堂课上,罗先生讲到我国传统音韵学全凭口耳来审订语音,多“蔽于成见,囿于方音”,以致不能“解决积疑”;所以,作语音研究,除用音标记音,还必须用“实验以补听官之缺”。

“此语当时如同惊世的霹雳,因为他把所有音韵学界的老师宿儒都批判了,成为号召科学研究语音的晨钟”,也指明了他学术研究的方向。于是,他的书房以“补听缺斋”为名,并请书法家欧阳中石为之书额,“师箴、友墨,陋室增馨”。

罗先生的课只上了半年,余课由从巴黎回国的王力任教,他成了吴宗济语音学的又一位启蒙恩师。令吴宗济印象深刻的是,出生在广西的王力为了研究苏州方言,委托朋友在苏州物色合适的女子,还前往苏州相亲,结果如愿以偿。

恩师的影响潜移默化。王力的书房名为“龙虫并雕斋”,他说自己的学问只能算雕虫,也想雕龙,但“雕龙不成反类蛇,不过是条长蛇”。吴宗济把自己研究传统语法学与音韵学比作雕龙,把研究现代语音学特别是实验语音学比作雕虫,“不过,此行只要钻进去之后,方知这条‘虫’是够长的,也不是那么容易雕的。我要把这条‘虫’雕得像真的。”

在李方桂先生身边工作的一段经历,让吴宗济受益匪浅。“李师于上古音韵及中外语音的古今考证极其谨严,言必有据,从不妄下断语。他在调查少数民族语言方面之成就尤为中外知名”。

吴宗济坦言,对他影响最为深远的是赵元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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