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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宗济:百年风雨近却“无”

2009-08-2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 王国平 我有话说
他和丁声树、杨时逢、董同?一道,被誉为赵元任的“四助手”。1936年春,他们随同赵元任到湖北调查方言。由于要录音,但墙外有噪声,室内有回声,吴宗济出了个主意,到旅店租了几十条棉被,挂满四壁,隔音效果不错。而且,当时春雨连绵,白天停电,不便工作。吴宗济就买来几个汽车灯泡,接在灌片机的蓄电池上作电源,并
用个纸罩吊起来,照明问题就解决了。这些都被赵元任写进了调查报告中,并且报告的封面上,“四助手”的名字一并署上。

“先生对青年人的一点点成绩,竟然如此巨细不遗地予以介绍,我很吃惊。”吴宗济说,赵元任的这些行为跟当时的某些学术权威完全不同。

吴宗济眼里的赵元任,对学生从不灌输知识,而是采取灵活的启发方式。有时即景生情,对学生作课题之外的问答,再归入正题。目的是为了扩充学生的思考能力,更是为了测验学生的知识水平。

令吴宗济记忆犹新的是,1938年的一个春日,赵元任带着全家和他夫妇俩前往昆明的西山郊游。“车到西门外大观楼,下滇池搭木船,扬帆摇橹,直驶西岸,一路歌声笑语,我立在船头,想起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船摇摇以轻?,风飘飘而吹衣’。”

到了西山太华寺,门内有四大天王像,吴宗济和赵元任的大女儿爬上神台,蹬着两座金刚的膝头,攀援而上,她借了增长天王的宝剑,吴宗济取下持国天王的琵琶,两人就在山门外场地上尽情地舞弄。赵元任见了,不仅没有生气,还给他们拍了照片,叮嘱他们把两件法宝好好地归还原处。

“我们在归舟的橹声中,披着熔金似的斜晖,默念着孔子叹许曾皙的几句话:‘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觉心神俱醉。”在《赵元任学术思想评传》的序言里,吴宗济这般深情地回忆。

“先生之学,沉浸汪洋。先生之业,革故拓荒。先生之教,无类无方。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尽管在赵元任身边受业不足三年,但吴宗济对他怀抱浓浓的敬意。

癖之怪:?座相忘酒一锺

“猫头鹰”在身边围着,小酒每天喝着,生活无牵无挂,畅意快然

师者给了吴宗济事业起点与人生智慧,而“朋友”给了吴宗济生活乐趣与精神托付。

与他最亲密的“朋友”是猫头鹰,古称“?”。

“你问我有什么成果?我的成果就是满橱子的猫头鹰。”此时的吴宗济,一脸的得意。

收藏猫头鹰工艺品始于1957年。他到国外进修,看到个漂亮的水晶制猫头鹰,爱不释手,就买了下来,这成了他的首个猫头鹰藏品。

上世纪80年代,他开始有意阅读猫头鹰的相关材料,得知猫头鹰是益鸟,晚上出来工作,每年能捉两三百只老鼠。但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它被看成不吉利的象征,“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他决定为猫头鹰正名,“邀请”夜猫子进宅来。

现在,他的家宛如一个小型猫头鹰工艺品博物馆,墙上有猫头鹰风筝、猫头鹰挂钟、猫头鹰温度计、猫头鹰形镜子;柜子里有猫头鹰造型的圆珠笔、钢笔、橡皮、图章、发卡、手电筒、牙签盒、手表;桌子上有猫头鹰形的草编筐、电扇、台灯、糖盒、装饰盒、瓷罐、存钱罐……朋友、学生知道他有这个癖好,看到猫头鹰制品就买下,数量已经多达三百余个。

吴宗济对这些“宝贝”如数家珍:这个是马来西亚的,这是木雕的,这是赵元任先生千金赵新娜教授送的……

他很是感慨:“很奇怪,没有哪种鸟的形象变化如此丰富。”

他还很坚定:“别人骂它越厉害,我越喜欢。”

与这些工艺品相处时间长了,吴宗济在猫头鹰身上,看到了自己。猫头鹰是捕鼠高手,但遭到不公平的礼遇。而在从事学术研究时,吴宗济曾被冷遇,还戴上过“崇洋媚外”的帽子,又因为不太熟稔人际关系,生活一度陷入困顿。

于是,猫头鹰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我常以猫头鹰自勉”。

他的生活,环绕着“猫头鹰”。他用笔为自己的“至爱”赋诗咏唱,并留有《癖?行七十四韵》:“……敝帚只自珍,宝之胜金玉……相看两不厌,此乐宁思蜀……人弃我偏取,群趋我莫逐……尔虽为益鸟,无荣反得辱;我业每就难,功成不言禄。尔性耽守夜,宵征而昼宿;我亦习夜静,每作终宵读……”

仔细观摩吴宗济的面容,发现他的双眼炯炯有神,跟猫头鹰一般。或许,因为他和猫头鹰“相看两不厌”,结果他们之间不仅性情上“神似”了,而且外在上也“形似”了。

老先生可管不了这么多,“猫头鹰”在身边围着,小酒每天喝着,他的生活就无牵无挂,畅意快然――

“……萤窗涉猎书千卷,?座相忘酒一锺。窗外每添新气象,喜看环保更葱茏。”

境之清:但留绿意在人间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他喜欢“放下”二字

朋友曾经有过计划,在吴宗济“百年之后”设立个纪念室,把这些猫头鹰工艺品陈列其中,“我现在都已经‘百年之后’了,他们哪里知道我能活这么长,哈哈!”

生与死,他已经置身度外了,“大不了再活个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他已经有第五代子孙了,但不同堂。他独自住着,“光棍儿”,请了个保姆照顾起居。

家人要他少折腾,多享清福。他不干:“那我等着阎王爷来家里请吗?我还是折腾折腾吧,让他看我不像个病人,就走了。”

他说自己的心态很好,要不人早就没了。

他的丈人佛学造诣很深,曾经送给他两个字:放下。他写了下来,贴在墙上,警醒自己。

“放下,就是要放下得失心,抱持平常心。”他这样诠释父辈的良苦用心。

他说自己很喜欢禅宗的诗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他也有过困惑。20岁左右,他开始失眠;40岁时,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吃安眠药、数数儿,都好不了。五六十岁时,“文革”来了,他被扣上了多顶“帽子”,日子顿时昏天暗地。

“没人疼我,我就自己疼自己。”他突然想通了,要把所有的苦都当成是锻炼,不再抱怨。“我哈着腰插秧,一亩田,一插就插到底;感冒了,没有药,我就出去跑步,一直跑到出汗为止;那时也没热水洗澡,我就用凉水冲。直到现在,如果没有热水,我照样可以洗凉水澡。”

结果,睡眠好了,也跟神经衰弱说了“再见”。如何抱有平常心?他的“妙方”是幽默看世界。

翻阅老照片,他说自己当年可是个帅小伙,会音乐、懂摄影、能跳舞,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上大学时,他已结婚,但没好意思告诉同学。毕业典礼,他携夫人前往,有男生问:这是谁啊?他灵机一动:我表妹。男生赶紧让他帮忙介绍介绍。

“完了,引狼入室了,逼迫我家后院起火。”听者大笑,他却认真。

2008年,单位举行了一场联欢会为他祝寿。加拿大的一位女博士登台邀请他共舞华尔兹,他欣然接受。他说自己跳舞有一手,没怎么露过,“但一位女士来邀请男的,哪有不跳的道理?”听者笑声不止,他还是那么认真。

有人在博客里回忆,五年前他在授课时,讲到怎样学习语音学,他说:“怎么学呢?大家不要笑啊――要像谈恋爱一样――大家不要笑,不要笑啊――要像恋爱一样闯关,一关一关闯下来,就是胜利!”课堂里乐成一片,他在讲台上认真地做“嘘声”状……

人老了是言语上的幽默,小时候则是行为上的淘气。

孩童时,他从书上读到了田单的火牛阵,牛尾巴上绑把刀,一冲,就赢了,有意思。他想试,可惜没火牛,但有猫。于是,他来了个吴氏“火猫阵”:在猫尾巴上系上一串鞭炮,一点着,猫就拼命地乱窜,钻到保姆的床底下,把保姆吓得直哭喊娘。他颇为得意,父亲则不认,一顿棒喝。

但“恶习”难改。一次,他心血来潮:小狗会不会游泳呢?结果,一缸水浪费了,小狗也被整得够呛……

“我喜欢玩,而且不是一般的玩,有自己独门的玩法”,至今,他还对自己能玩“沾沾自喜”。

只不过在“哄自己玩”的同时,他没有停下工作的脚步。“经历多了,也就逐渐学会‘遇败不馁’,学会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把自己有兴趣的、又是社会需要的专业作为我下半辈子的目标,生活中也就有了活力和‘奔头’。”

他很关心时事,上网看新闻、收发邮件,应付自如。今年高考,有学生用文言体写作,他很感兴趣,到网络上找来读。他写文章用汉语拼音打字,说是练“二指禅”。

他曾经出过论文集,现在存货很少,他就到网上购买,有几本要几本,来访者需要,

他乐意赠送。不过,他的网上购物范围仅限于图书,“书的事不会上当,还打折,便宜。别的东西可能给假的,骗我这个老头子,惹不起”。

他患有直肠癌,“说起来吓人,但这病跟我没关系,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告诉医生,裤腰带以上的部分归我管,一切正常,你不用担心。

他去看病时,记住了医生的名字。回家上网搜索一下,“大家对这个人评价不错”。

在学术上,他总是大胆地走在前列。他把语音和书法一同研究,发现草书跟汉语声调的规律,“在语法关系上几乎完全一致”。继而,他走得更远,把语音学研究和诗、文、赋、音乐、绘画联系起来,找出它们之间的规律。

这引来了一些争议。但他认为,不管是语音学还是文学艺术,都是人的思想,“人的思想一出去,就是个链锁,就是一串,相互之间都存在联系,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潜伏着罢了”。

另外,为了适应信息时代的发展,他发挥余热,积极探索“人―机对话”领域的理论基础,还努力从传统音韵学中总结出某些规则,为合成系统的高级阶段提供指导方向,既叫机器“说”出像真人一样的口语,又不能让人感觉是“机器音”;还要叫机器“听”懂所应用的话,不管说话的是谁,不能出错。

目前,他的主要工作是整理自传,回顾人生;应中国社科院之邀,他正在拟就迎接新中国成立60年的长幅楹联;恩师们的纪念活动他全力参加……

“风物放眼量,百年亦云忽”、“赤橙黄紫又青蓝,但留绿意看人间”。他的诗句,让人感到世事的沧桑,更让人获得心灵的温暖。

吴宗济说,上中学时,由于自己的名字,同学经常说,这个人找不到了,没了。当时他想,要是自己真的会隐身术就好玩了。现在,很多人确实“没了”,但他还在。他历经人生磨砺抱持的无为心态,他内心深处的豁达与阳光,他对学术和真理的??追求,给人以启迪与震撼。他留给世人的感悟,将永远在。

1999年,90岁的吴宗济骑在老虎模型上做打虎状,以解说“打死老虎”四字变调。资料照片

2009年8月21日
第23期总第177期

责任编辑:邓凯王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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